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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金星说:“这就是书上所说的‘后其来苏①’。”
①后其来苏——见本书第一卷第723页注释。
李岩对金星点点头,又转向闯王说:“不论耕田之家,小康之家,百工技艺,今日都有水深火热之苦,其根本症结还在贫富悬殊,即田土愈来愈握于少数人之手。俗话说‘有钱有势’,又说‘有土厮豪’。一县中有几个势豪之家,这一县的各色小民就必然遭受剥削蹂躏之苦,何况还有官府的横征暴敛,永无餍足!”
大家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忽然李双喜走了进来,恭敬地向闯王禀报说从洛阳来的三个百姓已经吃毕东西,问是否此刻带来。李自成点点头。等双喜退出以后,他笑着对李岩说:
“先让他们把那三个洛阳百姓带来,听一听他们说些什么话,也许对我们前去破洛阳很有帮助。关于均田的事,等会儿咱们再谈。”
从洛阳来的三个百姓被带到闯王面前,都跪下去给闯王磕头。闯王叫他们在小凳上坐下,问了他们的姓名,家住何处。那个由洛阳城内来的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名叫邵时信,说他特意来迎接闯王义军去破洛阳,从怀中取出两张用白绵纸写的单子,双手呈给闯王。李自成看见第一张单子上开列着福王府在洛阳城内的各种王店、王府掌事太监和官员们在洛阳城内的住宅和店铺,还开列着各处王庄的大约土地数目;另外一张单子上开列着前南京兵部尚书①吕维祺为首的许多大乡宦家产数目以及他们的重大罪款。近一个多月来,李自成通过他派到洛阳侦事的密探和其他消息来源,对洛阳城内的情况大体也都知道,但是却不像这两张清单所开列的具体财产数目和乡宦豪绅们的具体罪恶这样清楚。他对这两张清单十分重视,反复地看了两遍,转向牛金星问:
①南京兵部尚书——明成祖永乐十八年(公元1420年)迁都北京,以南京为留都。南京仍设中央各衙门,另铸印信,上加“南京”二字。
“据这张清单说,福王的田地大部分不在河南府,在湖广的有四千四百多顷,可是真的?”
牛金星想了想,说:“福王的两万顷田地分散在河南、山东、湖广三省,而在河南府的土地不到两千顷。湖广一省搜刮良田四千四百余顷,加上山东、河南两省,共是两万顷。但此系万历末年的福王府土地数目,后来各处王庄头子不断侵占民田,以及百姓不断向王府投献①,王府因地数目与日俱增,目今详细数目不知。”
①投献——明代后期,有些小地主和自耕农因赋税捐派沉重,没法生活,只好将自己的田地投献王府或其他势豪,虽然他们的土地所有权名义上归于王府或势豪,但只交纳一定数目的租赋,而利在逃避了官府的沉重租赋。这是走投无路的办法,是一般意义上的所谓投献。另外有地痞无赖,将小民田地占为己有,投献王府或势豪,狼狈为恶。
听了金星这么一说,同邵时信所呈递的清单相合,闯王又把邵时信打量一眼,看他既不是一个读书人,年纪又不大,心中暗觉奇怪,笑着问:
“你对洛阳的王府、乡宦、豪绅、大户的土地家产如何这么清楚?”
邵时信赶快站起来回答说:“回闯王爷,小的虽然祖居洛阳城内,可是平日对这些也不很知道。从今年秋天起,小的为着誓报三代血仇,才留心打听。上月听说闯王的义军从南阳府一带往北来,小的越发暗中打听。要不是誓报三代血仇,小的一天到晚顾自己谋生还顾不下来,哪有工夫去打听这些!”
闯王跟着问:“如何是三代血仇?”
邵时信说:“万历年间,修建福王府的时候,硬将俺家房子拆毁,把宅地圈在王府花园里边。听老年人说,如今王府养鹿的地方就有一部分是俺家原来的祖业宅地。那时候还没有我。那时候我们一家人流浪街头,寄居别人的房檐底下。我爷爷原是个教蒙学的,又无多的田产,弄得哭天无路,求地无门。我老奶奶年纪大,在别人房檐下露宿几天,受了风寒,加上生气,日夜涕哭,不久就死了。后来靠亲戚朋友帮助,借到了三间破房子,把一家大小五口人塞了进去。俺爷不甘心,气得疯疯癫癫,学也教不成啦。那时候,为修王宫,不光俺一家倒霉,倒霉的人家多着哩!这福王府原是从前的伊王府,原来的王宫和花园已经够大,如今又要尽量加大,将旧宫殿改成新宫殿,修得越壮丽越好,可是至少有三四百户人家被赶出祖业宅子,房屋被拆,宅地被占,有的被弄得倾家荡产。不知谁气愤不过,在王府花园中的假山亭子上题诗一首,监工的官员们疑心是俺爷题的,把俺爷抓去,打个半死,送进洛阳县狱,要将俺爷问成写道诗诽谤朝廷的死罪。幸赖亲戚朋友们奔走营救,洛阳县也深知俺爷冤枉,对了笔迹,确实不同,不便定案,也不敢交保开释,过了一年零三个月,俺爷死在狱中。刚才小的说要报三代血仇,这就是第一代血仇。第二代血仇是俺爹的。俺爹
闯王说:“你说慢一点。你的洛阳口音重,说得太快啦,有的话我听不清楚。”
邵时信继续说:“俺爹起小给一家生意字号当学徒,三年满师后又做了十几年伙计,千辛万苦,挣到一点钱,又向亲戚家借了一些,在洛阳西大街开了个小杂货铺子,使一家老小勉强不致饿死。王府要扩大西街工店,硬将俺家的小铺子吞并了去,声称价买,却三分不给一分。俺爹到王府求情,不知磕了多少头,哭了多少眼泪,不恨见不到王府的执事官员,还给王店的头子和伴当们饱打一顿;到河南府和洛阳县喊冤告状……”
刘宗敏问:“敢告福王么?”
“不是告福王,是告一个王店头子。官府不敢过问,反而听凭王府人们的一面之词,说俺爹是无赖刁民,打了板子。俺爹气愤不过,哭诉无门,扔下一家老小上吊死了。”
闯王点头说:“嗯,这是第二代血仇。”
邵时信接着说:“俺无本经商,只能做个肩挑小贩。今年夏天,我卖西瓜,遇着王府孙承奉公馆中一个仆人,叫俺把西瓜挑去,说是全要。挑去以后,却只给市价一半的钱,硬叫我亏蚀血本。我说不卖。这杂种仗着王府威势,开口就骂,动手就打,将西瓜倒到地上,把空担子扔到街心。我站在街心讲理,就出来两个仆人像凶神恶煞似的,追到街上来拳打脚踢。我一头骂,一头跑。杂种们追不上,就喝使一群凶猛的狼狗追着咬我,一口将俺的左腿咬掉了一块肉。俺豁出去了,猛一扁担打下去,正中狗头,又连着三扁担将狗打死,其余的狗都吓跑了。这一下惹出了滔天大祸。杂种们将我抓进承奉公馆,吊起来打了半天,打得遍体鳞伤,死去两次都用凉水喷醒转来。众街坊邻居看我实在冤枉可怜,担心我给打死了,一家老小没人养活,都去孙承奉公馆跪下求情。承奉没有露面,由他的伴当们传下话来,要我买一口棺材将死狗装殓,请四个人抬着,前边请四个和尚和四个道士念经,我在后边披麻戴孝,手拄哀杖,哭着送殡,将死狗抬到洛阳荒郊埋,埋……”
后生说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突然蹲下,抱头痛哭。李闯王叹口气,对牛、宋和李岩说:
“王府中的一个承奉太监的公馆中养着成群的伴当、奴仆,如此欺压平民,那福王一家,还有王府的众多官员、太监、护卫旗校,王庄和王店头儿,为害之烈,就可想而知了。哼!”
刘宗敏恨恨地说:“真是他妈的罪恶滔天!”
献策说:“刚才这后生说的福王花园中假山亭子上题诗一事,我也听老年人谈过,哄传一时。有人说是一个过路的游方僧人题的,有人说是被征去的民夫中有粗通文墨的人题的,还有说是洛阳城中好事的人出于义愤,题诗一首。那时盖宫殿的,修花园的,运送砖、瓦、木料、太湖石和奇花异草的,乱纷纷在五千人以上,谁能看得清楚?所以到底没查个水落石出。那四句诗,我少年时还记得,年久都忘了。”
金星说:“那时我正在学中读书,因赶府考来洛阳,所以常听同学们谈起这件案子,如今那首诗还大体记得。”
闯王见那后生还在抱头抽咽,便向金星问:“那四句诗必定是深合民心,如何写的?”
牛金星略想了想,念出来如下的一首七言绝句:
宫殿新修役万民,
福王未至中州贫。
弦歌高处悲声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