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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
这天晚上,市场街上的画室里,一遍一遍地放响着那出歌剧。
伊格尔王远征的故事。
当然,正在转动着的已经不是留声机上的那张老唱片,而是录音机里的磁带。父亲留下的那张老唱片没能逃过文革的劫难。Z对这出歌剧的喜爱近乎偏执、无理,它的唱片和磁带的各种版本,Z都收藏至少有三份。苦闷和得意时,首要之事是要让它响起来。冥思苦想而不得的时候,偶然放笔而恰中心思的时候,都要让它响起来,让那乐曲沉沉地或是热烈地响彻他的画室。这样的时候,我记得画家就像个虔诚的信徒那样闭目危坐,在染满了画彩的地上,很久很久,无论深夜还是清晨,他都可能忽然从那铿锵飞扬的节奏中跳起来,或者,就在那沉浑辽阔的旋律里睡去。
这夜那旋律又在市场街上传扬,流过一个个空空的货摊,仿佛从蛮荒的草原踏进这枯萎的城市,从生气勃勃的远古傲视这营营苟苟的现代。
O听着,在灯下然后是在月光中,不时地看看Z。
Z还是坐得离O很远,靠墙角的地方。身旁放一杯酒,但他几乎不去动。灯光或者月光都照不见他的脸。
我想那时,就是Z的窥望。
Z的目光肯定不在这间简陋的画室里,甚至不在这个尘世。
也不在他新婚的妻子身上。
也许是女教师O,也许是我,从那苍凉又灿烂的旋律中,从画家Z沉醉的呼吸里,听出了:你的崇拜要变成崇拜你,你要高贵地去征服你曾经崇拜的高贵……
Z呢?我想Z可能会听见另一条街上曾有过的二胡声,因而我和Z都会看见一个少年从他烂醉的继父身旁羞愧地走开,从他苦难、屈辱的母亲身边悄悄躲开,从他可爱的异父母姐姐身旁跑开,走向一座美丽的房子,走近一扇扇关闭着的高贵的门前。但是由于O的到来,画家Z看见一扇扇关闭着的门正在打开,由于O对他的仰望。由于O走进这简陋的画室,由于O的委身于他,Z听见,随着那乐曲的渐渐辉煌所有的门正在纷纷打开,打开,打开,越来越快地打开,无穷无尽
也许O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
更晚的时候,如果他们再次做爱,O肯定会从画家独特的性爱倾向里再次听见一个征服者的激情。
但是O爱他,这毫无疑问。
甚至爱他的征服。甚至爱自己的被征服。
让他的崇拜变成崇拜他吧,O是愿意的。让他眼中的高贵委身于他吧,O喜欢。
只要是他喜欢的,她都喜欢。只要是他需要的,她都心甘情愿。
O,也许就是美丽房子里的那个小姑娘,因为我听见,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听见所有非凡的女人都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过):我不会再伤害他,我不会再让他受伤害,绝不会再让他高贵的心里积存痛苦和寒冷,绝不让这颗天才的心再增添……仇恨……
O心里一惊,最后这两个字始料未及。
但是她爱他,爱这个男人,绝无动摇。
200
做爱,最放浪的时候,也是最无可怀疑的时候,O曾听见Z在她耳边说:“记住,在这间简陋画室里的,恰恰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
有些喘息,声音有些急迫。
这声音将在Z不知所终的窥望中蔓延、扩展、膨胀,在O的记忆里或者我的印象中喋喋不休:……记住,这世界上只有艺术是最高贵的,什么王侯显贵都不过是他妈的过眼烟云,只有艺术是永恒,记住……对,我的艺术!并不是所有的画室里都有艺术,并不是所有的书斋里和所有的舞台上都有艺术,并不是所有自称艺术家的人都懂得艺术,我的艺术将打败他们,打败他们所有的人……他们将从这间简陋的画室里认识什么是艺术,将从你面前的这个人的身上看见什么是高贵,这个庸卑的世界因此才能懂得什么是神圣,那些被污辱和被损害的人因此才能找到他们精神的追随,对了我的艺术!如果他们学会了看见我,他们就会发现我并不在这条污秽媚俗的市场街上,而是在旷野,在荒漠,在雪原,在林莽轰鸣的无人之域,在寂静的时间里,在只有阳光和风暴可以触及的那儿,对了,雪线之上,空气稀薄的地方,珠穆朗玛峰顶,人迹罕至,自有人类以来只有不多的几个到达过那儿……你们要学会仰望,从一个“野孩子”的身上学会仰望,从一条芜杂的小街上,从一个寒冷的冬夜,从一个还不懂事因而不断回过头去张望你们的孩子的脚下学会仰望……
201’Z重新画那幅《冬夜》,把O的裸体逼真地画进重叠纷乱的“门”中。
各种姿势:倚靠在门上;跪在门旁;背身或侧身坐着,远远地,弹琴;孑然而立,阳光迷蒙,空阔的地板上投下影子;翩然如舞,身后是幽深的走廊,花,和坚厚的墙壁;迎面走来的样子,在门与门之间,阳光和阴影相交的地方……但都不满意。
O一声不响地看他作画。很多个夜晚都是这样。
但是,O的形象逐日在那“门”中演变,而成一种写意的律动、抽象的洁白,一缕不安的飘摇,渐渐地O的裸体从中消失,那根羽毛又现端倪,又看出它丝丝缕缕地舒卷飞扬了。
还得是它。
Z像当年第一次走近那根美丽孤傲、飘逸蓬勃的羽毛时一样,发现他要寻找的正是它,依旧是它,必得是它。这羽毛中间,埋藏着什么呢?
我,而且我想画家也是一样,都未必说得清楚。
但是它让Z痴迷,仿佛一见到它就必然地要跟随它去。Z的窥望,千回万转,终归要到达它。
很多个夜晚都是这样。Z要让它在那些门中如风如浪地飘展,甚或是扫荡。因而那些“门”也都随之消失。那一团动荡的洁白后面,色彩,时而是山岩似的青灰僵冷,时而是死水一样地波澜不惊,或明云般地晦暗,或是大漠、高天一样的空寂幽瞑……但仍然都不能满意。
很多个夜晚,O都是这样屏息注目,看着她的丈夫作画。
有一天O未假思索地脱口问他:“你认为,爱情和事业,哪个更要紧?”
Z随口应追:“当然是事业。”
O笑笑,等着,以为他会改口。但是没有,Z依然全神贯注在他的笔端。
很久,O又低声问:“为什么?”
“嗯?”Z退到墙角,眯起眼远远地望着他的《冬夜》,漫不经意地问:“什么?你问什么?”
O不言声,觉得有些扫兴。
“噢,还是那个问题吗?”Z放下画笔。“你以为有谁会去爱一个傻瓜吗?”
这句话令女教师默然自问,半晌无言。
直到临睡之前O才又说:“我们最好除开生理的弱智不说,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那是特殊情况。”
“特殊?”Z轻轻地摇头说,“可是我倒认为这特殊最能说明问题。白痴、弱智、低能、庸才、凡夫俗子,那不过是量的差别,是同一种价值坐标下的量的不同而已。你别以为我没有注意到你刚才的问题,别以为我是信口开河。告诉你,我敢说,我的回答是世界上最诚实的回答。要是换一个场合,我也会说爱情更重要,我完全懂得怎么赢得喝彩。‘爱情就是爱情’,‘爱情是没有前提的’,这样的话我也会说,可这是放屁。你为什么不会爱上一个白痴?不,我不是说同情和怜悯,咱们不是在讨论慈善事业,是说的爱情。爱情必得包含崇拜,或者叫作钦佩。是什么东西能够让你崇拜、钦佩呢?简单地说,就是事业。”
“哪倒不一定,”O说,“还有善良。善良也许是更重要的。”
“白痴不善良吗?你见过白痴吗?我见过。我见过一个白痴少女,不用多看,你只要看一下她的眼神你就会相信世界上没有谁比她更纯洁更善良了。她的哭和笑都毫无杂念。你不可能找到有谁能像她那样,一心一意为别人的快乐而欢笑,一心一意为别人的风筝挂破在树枝上而痛哭。我看着她,从来没有那样感动过,可是,就在那一刻我也知道我绝不会爱上她。我可以怜借她,同情她,要是我有多余的时间和钱财我也可以帮助她,但我不可能爱上她。道理非常简单,你不可能崇拜她,钦佩她,还有倾慕,不可能,可爱情必要包含这些,甚至包含嫉妒。你只要问问自己你可不可能嫉妒她就够了。就在你帮助她的时候,如果你诚实你也会发现,你心里一直都在庆幸呢,谢天谢地你不是她,谢天谢她幸亏她不是我。愿意帮助她的人多得要命,可愿意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