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些。我想,这八个人中有没有WR?我希望他不在这里面。讲这故事的人说:“后来有一天,八个人中的两个得到一个机会走近了地平线上的那座房子。”两个人拉着粪车走过那座房子,他们停下来想把那女人看看清楚,那女人不在家,柴门半掩院子里没人,但院前晾晒着花花绿绿的女人的衣裳,他们慌慌张张拿了一件就跑。不,他们当然不是因为缺一件衣服。讲这故事的人说:“那天夜里,八个人轮流吻着这件衣服,有人流着泪。”他们闻着那件纺织物,闻着那上面的女人味儿,人的味儿,人间的昧儿,闻见了地平线上那座房子里的味儿,闻见了自由的味儿……他们知道这东西藏不住,天亮时他们把它撕开,撕成八块。讲这故事的人问我:“你猜,他们怎么着?”“怎么?”“吞了。”“吞了?”“每人一块把它吞进了肚里。”“哦,别说了。”我立刻又想起了WR,我想那八个人中没有他,我希望没有他。我说:“不可能。”“你不信?”“不,我不是指的这件事。”“你指什么?”我对自己说:那不是他,那里面没他,没有WR。我常常想起这个故事,对自己说:WR不在那八个人里面,不在,他不在那儿,他在另外的地方……当然我知道,这仅仅是我的希望。
我希望他在另一个故事里。因此我希望他走进另一个故事,他跳过无论是什么样的昨天,走进这部书里的WR中去。
136
事实上,WR立志从政,那不过是由于我的一种顽固的感觉,是我全部生命印象中的一个摆脱不开的部分。或者说,是我在那部分印象中所展开的想象、希望、思考和迷惑。这些东西成年累月地在我心里飘浮纠缠,期待着凝结成一个形象,它们总在问“一个从政者他是谁?一个立志从政的人他是谁?诸多从政者中的一个,他要使所有的人都不再被送到世界的隔壁去,那么,他就像是谁呢?”它们曾屡屡地飘向当年那个大胆而且诚实的少年,但很多年里它们像我一样看不见那个少年,找不到那个少年,甚至以为那个少年已不在人世。但是有一天,当那个少年又回到这座城市,他已不再是一个少年他以一副饱经沧桑的面孔出现在我眼前时,那些飘浮着的想象、希望、思考和迷惑终于找到了他,不容分说地在他身上聚拢起来,终于凝结成一个形象了。
真的,我不认为我可以塑造任何完整或丰满的人物,我不认为作家可以做成这样的事,甚至我不认为,任何文学作品中存在着除作者自己之外的丰满的人物,或真确的心魂。我放弃塑造。所以我放弃塑造丰满的他人之企图。因为,我,不可能知道任何完整或丰满的他人,不可能跟随任何他人自始至终。我经过他们而已。我在我的生命旅程中经过他们,从一个角度张望他们,在一个片刻与他们交谈,在某个地点同他们接近,然后与他们长久地分离,或者忘记他们或者对他们留有印象。但,印象里的并不是真确的他们,而是真确的我的种种心绪。
我不可能走进他们的心魂,是他们铺开了我的心路。如果在秋雨敲着铁皮棚顶的时节,在风雪旋卷过街巷的日子我又想起他们,在一年四季的任何时刻我常常会想起他们,那就是我试图在理解他们,那时他们就更不是真确的他们,而是我真确的思想。如果在晴朗而干旱的早晨而且忘记了今天要干什么,在慵懒的午睡之后听见隐约的琴声,或在寂寥的晚上独自喝着酒,在我一生中的很多时刻如果我想起他们并且想象他们的继续,那时他们就只是我真确的希望与迷茫。他们成为我的生命的诸多部分,他们构成着我创造着我,并不是我在塑造他们。
我不能塑造他们,我是被他们塑造的。但我并不是他们的相加,我是他们的混淆,他们混淆而成为——我。在我之中,他们相互随机地连接、重叠、混淆,之间没有清晰的界线。就像那个秋天的夜晚,在游人散尽的那座古园里,凭空而来的风一浪一浪地掀动斑斓的落叶,如同掀动着生命给我的印象。我就是那空空的来风,只在脱落下和旋卷起斑斓的落叶抑或印象之时,才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我不认为只有我身临其境的事情才是我的经历(很多身临其境的事情早已烟消云散了如同从未发生),我相信想象、希望、思考和迷惑也都是我的经历。梦也是一种经历,而且效果相同。常听有人说“那次经历就像是一场梦”,那为什么不能说“那场梦就像是一次经历”呢?我经常,甚至每时每刻,都像一个临终时的清醒的老人,发现一切昨天都在眼前消逝了,很多很多记忆都逃出了大脑,但它们变成印象却全都住进了我的心灵。而且住进心灵的,并不比逃出大脑的少,因为它们在那儿编织雕铸成了另一个无边无际的世界,而那才是我的真世界。记忆已经黯然失色,而印象是我鲜活的生命。
那个诚实而大胆的少年,以及所有到过世界的隔壁一旦回来就决计要拆除它的人,在我之中跳过他们各自的昨天,连接成WR的真实。
十五、小街
137
女教师O与WR在河边分手时,久违的画家Z的消息,便又在我的耳边隐隐涌动了。他在哪儿?其实他就在O走去的方向,在河对岸那片灰压压的矮房群中,无论是“过去”还是“昨天”Z都在那儿,离O不远的地方。现在他离O更近了——不是指空间距离而是指命运的距离有了变化。这变化预先看不出一点儿迹象,但忽然之间他们的命运就要合为一路了。只有上帝看得见,由于WR与O的分手,在O走向Z的几十年的命途上,最后一道阻碍已经打通。
上帝从来是喜欢玩花样儿的,这是生命的要点,是生活全部魅力之根据,你的惊奇、不解,你的喜怒哀乐,你的执迷和所谓彻悟,全系于上帝的这种爱好。
我时常想,O若是取一条直线就走向Z呢(从那个融雪时节的下午,那个寒冷的冬夜,不经过WR不经过十几年的等待或者耽搁,小姑娘O一直走向Z,走进少年Z直至青年Z的生活,那会怎样呢)?那,很可能,Z就不是今天的Z,就不是画家Z,O也就不会是现在的以及将来的O。也就是说:O取一条更近的(或另一条)路走向Z——这个命题是不成立的。生命只有一次,上帝不喜欢假设。O只能是一种命途中的O,只能是这样命途中的O,z也只能是如此命途中的Z,你就是你的命途,离开你的命途就没有你。
正是O向Z走来而尚未走到的若干年中,Z成为画家,成为O可以走到的Z。
138
Z生来渴望高贵和美丽,但他生来,就落在平庸或丑陋之中。
九岁的那个冬夜之后,他所以再没有到那座美如梦幻般的房子里去找那个也是九岁的女孩,未见得全是因为那儿的主人把他看作“野孩子”,当然这是重要的原因,但不是全部。如果他能够相信,他有理由不被他们看作“野孩子”,那么,深深的走廊里流过的那一缕声音也许就会很快地消散。如果他有理由相信,他的位置只是贫穷但并不平庸并不丑陋,那缕声音就不会埋进他的记忆,成年累月地雕刻着他的心了。如果母亲没有改嫁,没有因此把他带进了一种龌龊的生活,那样的话,当那些飞扬神俊的音乐响起来也就可以抵挡那一缕可怕的声音了,画家Z就可能与诗人L一样,仍会以少年的纯情去找那个如梦如幻的女孩儿了。
但母亲的改嫁,把一个男孩儿确定为Z了。
139
母亲的本意是改嫁一个普通工人,她逐年逐日地听懂了叔叔的衷告,相信唯此可以利于儿子的未来。但是,Z的继父是一个工人却并非一个普通工人。母亲所谓的“普通工人”其实是一个抽象概念,我想,在她的心目中恰如在当时的报纸书刊里,只是一个阶级的标本或一种图腾的刻画,然而Z的继父却是一个血肉的现实,有其具体的历史、心性和爱好。比如我记得,他除了是一个工人还是一个戏迷加酒鬼,二胡拉得漂亮以及嗜酒如命。
在老城的边缘,在灰压压的一大片老房与残损的城墙之间,有一条小街,在我的印象里Z的继父从生到死都住在那儿(他说过,他的胞衣就埋在他屋前的地下)。这小街的名字并不需要特别指出,若干年前这城市里有很多这样的小街,名字并不能分清它们。所谓小街,不宽,但长,尘土和泥泞铺筑的路面,常常安静,又常常车马喧嚣,拉粮、拉煤、拉砖瓦木料的大车过后留下一路热滚滚的马粪。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