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觯琙偎在爷爷怀里感到爷爷从头到脚都抖了一下。叔叔站在几步以外看着爷爷,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叔叔和爷爷谁也不说话,也不动,互相看了很久。后来爷爷把Z放下,叔叔便走过来看看z,摸摸他的头。叔叔对Z说:“你应该叫我叔叔。”叔叔蹲下来,深深地看着Z的脸:“肯定就是你,我是你的亲叔叔呀。”Z觉得,他这话实际是说给爷爷听的。
爷爷心里明白,叔叔是为谁回来的。爷爷当然知道,但爷爷不敢告诉叔叔,葵花林里的那个纤柔的名字——那个女人,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
叔叔对Z说:“回去告诉你妈妈,说我回来了,让她到我这几架好吗?”
Z说:“你这儿是哪儿?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家吗?”
叔叔站起身,看着爷爷,看了很久,问了一声“您身体还好吗”,就朝葵林深处去了。
Z问爷爷:“叔叔他要去哪儿?”
爷爷不回答,眼泪流进心里。但是爷爷心里有了希望:只要葵花林里的那个女人活着,他就还有机会再看见自己的儿子,不管那女人嫁了谁只要她不离开这儿,儿子他就还会回来。爷爷相信必是会这样,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所以他就又想起Z的父亲,Z的父亲至今不回来,肯定是他想回来但是没法回来,要不就是他真的死了。爷爷的眼泪流进心里。
爷爷在葵林边的土埂上坐下,空空地望着叔叔消失于其中的那片葵林,望着已经升高的太阳,把孙子搂在怀中。
“爷爷,叔叔他去找谁?”
“孩子,你将来长大了,爷爷只要你记住一件事,不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别人,也不要知道别人的秘密。”
“什么是秘密?”
“这你长大了自然就会懂得。爷爷只要你记住,不要去听别人的任何秘密,要是别人想告诉你什么秘密的事,你不要听。要是别人想对你说什么秘密,说那是秘密不能泄露给其他人,那样的事,你干脆不要知道,你不要让他告诉你,你不要听,如果别人要对你说,你别听,你走开,不听。记得住吗?”
“为什么?”
“你将来会懂的,那是比死还可怕的事。在你没有弄懂之前,记住爷爷的话行吗?千万记住,你的秘密不要对别人说,别人的秘密你也不去听。嗯?能记住吗?”
125
因为,葵花林里的那个女人,是叛徒。
“XXX是叛徒。”这样的话我们非常熟悉。比如说,是很多电影里的台词。葵花林里的那个女人就是这样,是叛徒,而且不是冤案。
我们因此想象一个叛徒的故事,即一个革命者不慎被敌人抓住,被严刑拷打,被百般威胁,然后成为叛徒的经过。怎样想象都可以,都不为过,只要她终于屈服,成为叛徒,她就是葵花林里的那个女人。
因为我听说世界上有这样的人,有这样的女人。
至于葵花林里的那个女人成为叛徒的经过,Z的叔叔从来不曾说起。所以需要想象,根据古往今来数不尽的这类故事、这类传说,去想象一种经历。
那个女人是那个男人的初中同学,两个人十三、四岁的时候在一所学校里念书,在北方那座县城的中学,同在一个班上。初中毕业后那女人不再上学,Z的叔叔继续读高中、读师范。初中毕业后两个人很少相见。但对于一个日益成为女人的少女来说,对于一个正在长成男人的青年来说,很少的相见足以创造出不尽的梦想了。很少的相见,会使他们记起两小无猜的儿童时代,记起他们在葵花林里跑迷了互相喊着对方的名字,记起他们一起在月移影动的葵花林里捉蛐蛐、手拉着手在骄阳如火的葵花杯里逮蝈蝈,记起女孩儿纳罕地看着男孩儿撒尿惊讶他为什么可以那样撒尿,记起他们在密密的葵林深处忽然发现了他们的哥哥。然后又在哥哥的怀里发现了他们的姐姐。很少的相见,但每一次都令他们心惊神荡,看见对方长大了,发现对方身体的奇妙变化,那光景大致很像诗人L的夏天吧。
有一天(当然是有一天),少女在葵花林里走着,青年忽然跳出在她面前,把她吓了一跳。他呢,满脸通红窘得说不清话,很久她才听清,他是说他要借给她一本书,他说她应该看书,说可以不上学但不可以不看书,不应该不关心世界上正在发生着什么。当然,肯定他还说了些别的什么,那情景可以想象,大约又与WR和O很相似,与WR和O在一排排书架间再次互相发现的时刻相似,但周围不是林立的书架和一万本书,只不过换成了万亩葵林和葵花阵阵袭人的香风。
是的,可能会有一只白色的鸟正飞在天空。永恒地飞在这样的时刻。
他不断地借书给她,她不断地把书还来,在密密的葵林里,越走越深。直到天上那只白色的鸟穿云破雾,美丽的翅膀收展起落,掀动云团,挥洒细雨。那时,如果另外的两个孩子碰巧走进葵林,在宽大重叠的葵花叶子下避雨,就会看见并且会饶有兴致地问自己——他们在干嘛?他们的姐姐怎么会跑到了他们的哥哥怀中?
经由那些书,男人把女人带进了一种秘密,那种秘密被简单地称作:革命。女人,开始在那间小土屋前为一群男人放哨。当然,她心甘情愿,那秘密所描画的未来让她激动不已,憧憬联翩。她独自在小土屋周围走来走去,停下来细听虫鸣的变化,走到葵林边,拨开葵叶四处眺望,阳光明媚或者雷雨轰鸣或者月走星移,她感到奇妙的生活正滚滚而来因而感到从未有过的骄傲。(我想,几十年后少年诗人去作“革命大串联”的时候,必也是这样的心情吧。一代一代,那都是年轻人必要的心情。)以后她又为他们送信,传递消息和情报,便不可避免地参与进那种秘密,知道了也许是她的软弱所不应该知道的事情。但她的软弱并不排斥那秘密中回荡着的浪漫与豪情,她真心地相信自己走进了真理,那真理不仅可以让所有的人幸福,而且也可以使她坚强,使她成为她所羡慕的人,和他所喜欢的人,使她与她所爱的男人命运相联,使她感到她是他的同志、他们的自己人。
这豪情,这坚强,或者还有这浪漫,便在那男人不得不离开北方老家的那个夜晚,使这女人一度机智勇敢地把敌人引向迷途,使男人脱离危险;那大智大勇,令男人惊讶,令敌人钦佩。
那夜晚,Z的叔叔最后看了一眼病重的母亲,与Z的父亲告别,之后,到了葵花林中的那座小土屋,女人正在那儿等他。男人的影子一出现,女人便扑上去。两个影子合为一个影子。寂静的葵林之夜,四处都是蟋蟀的叫声,各种昆虫的歌唱。时间很少了,他们只能互相亲吻,隔着衣服感到对方身体的炽热和颤抖。时间太少了,女人只是说“我等你,我等你回来,一百年我也等”,男人说“用不了那么久,三年五年最多七年八年,我就会回来,我回来我就要娶你”。时间太少了,况且大部分时间都用于亲吻,感受对方丰满或强健的身体,感受坚韧与柔润的身体之间炽热的欲望和颤抖着的向往,所以不见得能说很多话。
女人说:“回来,就到这小土屋来找我,要是我搬了家,地址,会写在这墙上。你说一遍。”
男人说:“回来,就到这小土屋来找你,要是你搬了家,地址会写在这墙上。”
女人说:“要是这小屋没有了,你还是要在这儿等我,地址,我会写在这周围所有的葵花叶子上。你说一遍。”
男人说:“要是这小屋没有了,我还是到这儿来等你,你的地址,会写在这周围所有的,葵花叶子上。”
女人说:“你回来,要是冬天,要是小屋没有了,葵花还没长起来,我的地址会写在这块土地上。”
男人说:“我回来,要是在冬天,要是小屋没有了葵花也还没长起来,你的地址,就写在这块土地上。”
这时,葵花林中的虫鸣声有些异常。男人和女人轻轻地分开,他们太熟悉这葵花林子的声音了,他们屏住呼吸四目对视,互相指出自远而近的异常变化:仿佛欢腾的世界开始缩小,仿佛乐队的伴奏逐步停止,一个声部一个声部地停下去,寂静在扩大随之欢腾在缩小。他们搂在一起又听了一会儿。毫无疑问,远处的虫鸣正一层层地停下去,一圈圈地停下去,一个寂静的包围正在缩紧。不用说,有人来了。分明是有人来了。不止一个,不止几个,是一群,很显然是敌人来了,从四面而来。
惊慌的男人拉起女人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