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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子里的水牛-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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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便在妈妈脸上寻找虫子。
    没有。有的只是如钧瓷一般的裂纹。
    我这才知道贝贝就是皱纹。
    “嫌我贝贝多,你去找大嫚么!”妈妈很平静,口气中流露着思忖已久的镇定。
    “大嫚好找。只是你咋办呢?”爸爸的态度也很安宁,以致我当时没有充分意识到它们
蕴含的风险。
    “到咱家……到你家那年,我都没饿死,这会儿更饿不死了。解放了,不让糊冥器了,
盖新房娶媳妇总得糊仰棚吧!你放心吧,再不好过,还能比你当八路那时更难吗?”
    妈妈的信心却使爸爸萎顿下去。后来,爷爷用最后的气力咒骂爸爸,组织上也批评了爸
爸。听妈妈说,最终让爸爸转变主意的人,是万一。
    万一看到我们家房前屋后铁丝上晾晒的洁白布单,吃惊地问:“你怎么没同我说过,你
还有这么小的一个婴儿?”
    白单子是爷爷的尿布。我们家总用新被里。
    睡新被里是件很受罪的事,像裹在牛皮纸中。被里一旦柔软,妈妈便把它挑开,铺到爷
爷身下。
    我再没有见过比这些布更圣洁的白色。它们被洗得菲薄,像一张张宣张。悬挂在蓝天之
下。它们有极细微的纹路,每一块都彼此不同,像白玉石的切片,毫无暇疵。许多年后,当
我看到水洗布风靡全球时,才明白无数次的水洗将赋予布以灵魂。
    爸爸买口一盒“百省羚”香脂,盒子大得像一面新疆人跳舞的铃鼓。
    “没事的时候,往脸上多搽搽。”
    百省羚妈妈用了,不过不是在脸上,而是在手上。妈妈的手皲裂出无数小口,把新《新
华字典》的书页刮得哗哗乱响。抹了油的手指,困难地在空中画出不规则的字。
    “我如果识字,那时候就当乡长了。”这是妈妈唯一的一次自我炫耀。
    我不知道那时候的确切时间概念,大约是哥哥死去后的悲痛时刻。妈妈为了不给爸爸丢
脸,大约很革命,直到后来进了城。
    妈妈学会了常用汉字,这其中付出的甘苦,别人都不知道。也许爷爷知道,但爷爷那时
已不太能操纵语言。
    爸爸打回电话,说有紧急任务要外出,让妈妈为他收拾行装。
    爸爸疾如星火般回到家中,迎接他的是一张字条:“皮箱在客厅。皮鞋在壁橱里。我给
你包饺子,冬瓜羊肉馅。小网”
    “你妈妈跑到哪里去了?”爸爸把纸条摇得像条鞭子。
    我这才知道妈妈有这么一个富有哲理的小名,文中的错别字也很温情脉脉。
    妈妈双手沾着面粉从厨房走出来,毫不掩饰渴望受到夸赞的微笑。
    爸爸残酷地把纸条捏成一个极小极硬的团,子弹一样弹出门外。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当家属,真是越当越糊涂!”
    妈妈的汉字同她的高跟鞋一样,从此成为辉煌的遗迹。她最好最终的作品,是那些灿如
霜雪的白布。
    爷爷临去的时候,我们守候在他身边。医院肃穆的气氛,使得最后的诀别,充满了科学
的意味。爷爷临终时已不会说话,眼睛总望着妈妈,蜡烛样的手指却在爸爸手心划拉了两
下。我站在近旁,竟完全没有看懂。那也许是一个字,也许是一幅画,也许是一个符咒。爸
爸像人们这种时候惯常的表现,沉重地点了一下头,仿佛帆船上的主桅杆突然折断。其实我
想他也并不明白。
    文化大革命,造成了许多灾难,却使我的爸爸和妈妈,像一双筷子一样,笔直地站立在
一起。爸爸每次被揪斗时,都穿着最干净最整洁的衣服,为此,他总是遭到最惨烈的毒打。
别人都是准备一套最脏最破涂满油彩的批斗服,像伪装网一样,披挂起来去受训,爸爸却
不。他在妈妈的照料下,已习惯于清洁,当他站在污秽之中时,便觉得自己已不再完整。我
更为惊异的是,无论怎样的血迹墨痕,以至于更腌臢的混浊,妈妈都能够把它们从布丝上清
除下去。我不止一次追问过她诀窍,她说:“它们和布本来就是两种东西,水就把它们分开
了。”我于是想起疙丁解牛,妈妈以水做刀,伸进布与污物的间隙,不傀是洗涤的大师。
    后来,一切都好起来了,爸爸却患了重病。肝病肺病心脏病脑血管病,互相掺杂又互相
矛盾,有的要吃糖不吃鸡蛋有的要专吃鸡蛋不吃糖。人们都很焦急,请医生,吃补药,做各
种各样的检查。
    妈妈认定了吃饭能治百病,每天不重样地做给爸爸吃。剩下的时间,便为爸爸洗刷。
    爸爸的病,越来越像爷爷了。我为造物主如此的可重复性而惊异。妈妈也许要服侍爸爸
一生。
    没想到,妈妈突然倒下了。她正在给我洗衣物。家中有全自动的洗衣机。妈妈洗床单和
被罩时用,她已经老了,洗不动了。但贴身的衬衣妈妈一定要手洗,说洗衣机是糊弄人的,
洗不干净。
    妈妈去得毫无征兆,毫无痛苦,而且是死在家中,充满了人情味。我想,这是命运给妈
妈最后的一次馈赠,尽管对她一生苛刻。
    妈妈离开时的镇定和安详,无疑加重了对父亲打击的突然性。他的病明显地加重了,任
何劝解都无济干事。坐着的时候,便漫无目的地撒纸屑。
    我看他的手指。病使肌体瘦弱,手指却仍旧短粗。虽然并不像棉裤腰,想必干纸工活是
不相宜的。
    于是又想到妈妈的手。柔软、欣长,颇有一种钢琴家的风度。只是我再也承受不到它们
的抚摸,变成一捻洁白的尘灰,无怨无悔地躺在一个干燥的小匣子里。
    终于有一天,父亲拿出一只素净的纸水牛。它天真而活泼,肚子大大的,像一只蝈蝈
笼。然而一双眼睛极有神,奕奕生辉。我辨认出牛眼是父亲常吃的贵重的清心丸蜡壳做的。
大约比之他的父亲当年制作的鸡蛋牛眼,还要维妙维肖。
    “把它放到你妈妈那儿去吧。”父亲疲倦地说。这只小水牛,耗去了他生命篝火之中残
存的热量。
    妈妈那儿——就是那个精致的小匣子吗?我估摸了一下大小,正好合适,想必都是策划
好的。
    “这是什么?”我尽量压抑自己的惊讶。
    “这是水牛嘛!”爸爸说。
    是的。这是水牛,但这不是回答。
    “您怎么会扎这个?”小水牛的工艺相当精巧,我掩饰不住好奇。
    “我是一个纸匠的儿子,还是一个纸匠的丈夫。”父亲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这笑容
使一张垂垂老矣的脸闪现出生动的光彩。
    “那就扎一座纸桥吧!”记忆像一叶刚刚采摘的春茶,被时间的沸水冲开了,沏出沁人
心脾的苦涩。
    “桥,是给男人扎的。男人过桥。”父亲的音调像古老的民俗一样悠长。
    “那么女人呢?”妈妈一生用过的水,像海潮一般哗哗涌来,我孤独的心飘荡其上。
    “女人用的水多,就要给她扎一头水牛。水牛把水喝干,便甩着尾巴,把女人驮过河
去……”
    我和父亲都不作声了。我们面前有一幅凄清的图画,我们的小水牛任重而道远。
    “您信吗?”我打破沉默。这话题太苍凉了,让我们岔开吧。
    “我不信。”父亲很肃穆地说,我看到无形的双杠和金星,在父亲的双肩闪烁。
    “我也不信。”我竭力平静地说,还努力布出一个微笑。
    “可你爷爷信。临终的时候,他在我手心写了一个牛字。大约是觉得你妈妈一生祸害的
水太多了。”父亲沉吟着说。
    “妈妈信吗?”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不知道:“爸爸的眼帘垂下了,像一道历史的大幕合拢了。
    只有纸水牛望着我们。我想,它的肚子应该糊得再大一些,那样才能盛很多很多的水。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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