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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道:“没见到六个和尚,一个和尚倒看见的。”虚竹道:“嗯,一个和尚,请问相公
在何处见到。”那少年道:“便在这家饭店中见到。”虚竹心想:“一个和尚,那便不是慧
方师伯他们一干人了。但既是僧人,说不定也能打听到一些消息。”问道:“请问相公,那
和尚是何等模样?多大年纪?往何方而去?”那少年微笑道:“这个和尚高额大耳,阔口厚
唇,鼻孔朝天,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他是在这饭店之中等吃两碗素面,尚未动身。”虚竹
哈哈一笑,说道:“小相公原来说的是我。”那少年道:“相公便是相公,为什么要加个
‘小’字?我只叫你和尚,可不叫你作小和尚。”这少年说来声音娇嫩,清脆动听。虚竹
道:“是,该当称相公才是。”
说话之间,店伴端上两碗素面。虚竹道:“相公,小僧要吃面了。”那少年道:“青菜
蘑菇,没点油水,有什么好吃?来来来,你到我这里来,我请你吃白肉,吃烧鸡。”虚竹
道:“罪过,罪过。小僧一生从未碰过荤腥,相公请便。”说着侧过身子,自行吃面,连那
少年吃肉吃鸡的情状也不愿多看。他肚中甚饥,片刻间便吃了大半碗面,忽听得那少年叫
道:“咦,这是什么?”虚竹转过头去,只见那少年右手拿着一只羹匙,舀了一羹匙汤正待
送入口中,突然间发见了什么奇异物件,羹匙离口约有半尺便停住了,左手在桌上捡起一样
物事。那少年站起身来,右手捏着那件物事,走到虚竹身旁,说道:“和尚,你瞧这虫奇不
奇怪?”
虚竹见他捏住的是一枚黑色小甲虫,这种黑甲虫到处都有,决不是什么奇怪物事,便
问:“不知有何奇处?”那少年道:“你瞧这虫壳儿是硬的,乌亮光泽,像是涂了一层油一
般。”虚竹道:“嗯,一般甲虫,都是如此。”那少年道:“是么?”将甲虫丢在地下,伸
脚踏死,回到自己座头。虚竹叹道:“罪过,罪过!”重又低头吃面。他整日未曾吃过东
西,这碗面吃来十分香甜,连面汤也喝了个碗底朝天,他拿过第二碗面来,举箸欲食,那少
年突然哈哈大笑,说道:“和尚,我还道你是个严守清规戒律的好和尚,岂知却是个口是心
非的假正经。”虚竹道:“我怎么口是心非了?”那少年道:“你说这一生从未碰过荤腥,
这一碗鸡汤面,怎么却又吃得如此津津有味。”虚竹道:“相公说笑了。这明明是碗青菜蘑
菇面,何来鸡汤?我关照过店伴,半点荤油也不能落的。”那少年微笑道:“你嘴里说不茹
荤腥,可是一喝到鸡汤,便咂嘴嗒舌的,可不知喝得有多香甜。和尚,我在这碗面中,也给
你加上一匙羹鸡汤罢!”说着伸匙羹在面前盛烧鸡的碗中,舀上一匙汤,站起身来。
虚竹大吃一惊,道:“你……你……你刚才……已经……”那少年笑道:“是啊,刚才
我在那碗面中,给你加上了一匙羹鸡汤,你难道没瞧见?啊哟,和尚,你快快闭上眼睛,装
作不知,我在你面中加上一匙羹鸡汤,包你好吃得多,反正不是你自己加的,如来佛祖也不
会怪你。”
虚竹又惊又怒,才知他捉个小甲虫来给自己看,乃是声东击西,引开自己目光,却乘机
将一匙羹鸡汤倒入面中,想起喝那面汤之时,确是觉到味道异常鲜美,只是一生之中从来没
喝过鸡汤,便不知这是鸡汤的滋味,现下鸡汤已喝入肚中,那便如何是好?是不是该当呕了
出来?一时之间彷徨无计。那少年忽道:“和尚,你要找的那六个和尚,这不是来了么?”
说着向门外一指。虚竹大喜,抢到门首,向道上瞧去,却一个和尚也没有。他知又受了这少
年欺骗,心头老大不高兴,只是出家人不可嗔怒,强自忍耐,一声不响,回头又来吃面。虚
竹心道:“这位小相公年纪轻轻,偏生爱跟我恶作剧。”当下提起筷子,风卷残云般又吃了
大半碗面,突然之间,齿牙间咬到一块滑腻腻的异物,一惊之下,忙向碗中看时,只见面条
之中夹着一大片肥肉,却有半片已被咬去,显然是给自己吃了下去。虚竹将筷子往桌上一
拍,叫道:“苦也,苦也!”那少年笑道:“和尚,这肥肉不好吃么?怎么叫苦起来?”虚
竹怒道:“你骗我到门口去看人,却在我碗底放了块肥肉。我……我……二十三年之中,从
未沾过半点荤腥,我……我……这可毁在你手里啦!”
那少年微微一笑,说道:“这肥肉的滋味,岂不是胜过青菜豆腐十倍?你从前不吃,可
真是傻得紧了。”虚竹愁眉苦脸的站起,右手?住了自己喉头,一时心乱如麻,忽听得门外
人声喧扰,有许多人走向饭店而来。他一瞥之间,只见这群人竟是星宿派群弟子,暗叫:
“啊哟,不好,给星宿老怪捉到,我命休矣!”急忙抢向后进,想要逃出饭店,岂知推开门
踏了进去,竟是一间卧房。虚竹想要缩脚出来,只听得身后有人叫:“店家,店家,快拿酒
肉来!”星宿派弟子已进客堂。虚竹不敢退出,只得轻轻将门掩上了。忽听得一人的声音
道:“给这胖和尚找个地方睡睡。”正是丁春秋的声音。一名星宿派弟子道:“是!”脚步
沉重,便走向卧房而来。虚竹大惊,无计可施,一矮身,钻入了床底。他脑袋钻入床底,和
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一个声音低声惊呼:“啊!”原来床底已先躲了一人。虚竹更是大吃一
惊,待要退出,那星宿弟子已抱了慧净走进卧房,放在床上,又退了出去。只听身旁那人在
他耳畔低声道:“和尚,肥肉好吃么?你怕什么?”原来便是那少年相公。虚竹心想:“你
身手倒也敏捷,还比我先躲入床底。”低声道:“外面来的是一批大恶人,相公千万不可作
声。”那少年道:“你怎知他们是大恶人?”虚竹道:“我认得他们。这些人杀人不眨眼,
可不是玩的。”那少年正要叫他别作声,突然之间,躺在床上的慧净大声叫嚷起来:“床底
下有人哪,床底下有人哪!”虚竹和那少年大惊,同时从床底下窜了出来。只见丁春秋站在
门口,微微冷笑,脸上神情又是得意,又是狠毒。那少年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跪了下去,
颤声叫道:“师父!”丁春秋笑道:“好极,好极!拿来。”那少年道:“不在弟子身
边!”丁春秋道:“在哪里?”那少年道:“在辽国南京城。”丁春秋目露凶光,低沉着嗓
子道:“你到此刻还想骗我?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少年道:“弟子不敢欺骗师
父。”丁春秋目光扫向虚竹,问那少年:“你怎么跟他在一起了?”那少年道:“刚才在这
店中相遇的。”丁春秋哼了一声,道:“撒谎,撒谎!”狠狠瞪了二人两眼,闪了出去。四
名星宿派弟子抢进房来,围住二人。
虚竹又惊又怒,道:“原来你也是星宿派的弟子!”那少年一顿足,恨恨的道:“都是
你这臭和尚不好,还说我呢!”一名星宿弟子道:“大师姊,别来好么?”语气甚是轻薄,
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气。虚竹奇道:“怎么?你……你……”
那少年呸了一声,道:“笨和尚,臭和尚,我当然是女子,难道你一直瞧不出来?”虚
竹心想:“原来这小相公不但是女子,而且是星宿派的弟子,不但是星宿派的弟子,而且还
是他们的大师姊。阿哟不好!她害我喝鸡汤,吃肥肉,只怕其中下了毒。”这个少年,自然
便是阿紫乔装改扮的了。她在辽国南京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她生性好动,日久生厌,
萧峰公务忙碌,又不能日日陪她打猎玩耍。有一日心下烦闷,独自出外玩耍。本拟当晚便即
回去,哪知遇上了一件好玩事,追踪一个人,竟然越追越远,最后终于将那人毒死,但离南
京已远,索性便闯到中原来。她到处游荡,也是凑巧,这日竟和虚竹及丁春秋同时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