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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这些年我眼界很窄,了解情况很少。”朱泉山连连解释道。
“那些看来在上面忙得闹哄哄的人,不一定能把事看清看透。你十年受迫害,上上下下,这两年,据说又被我排挤到一个小小水库,这种曲折的遭遇其实会使头脑最清醒。古陵的形势啦,各派力量的关系啦,看得最清楚。”
“顾书记,我……”朱泉山额头汗水淋漓了。
顾荣略仰身一笑:“这是规律。我也有过这样的体会。在台上不一定什么都看得清,在台下反而看得清。看戏的人明白,唱戏的人糊涂。旁观者清嘛。”
“顾书记……”
第九部分感到一种人生的虚无
顾荣淡倦地摆了摆手:“不要多心,也不要有别的想法。我是想和你坦率交谈一下古陵的形势。咱们明白人之间不说含糊话。其实,你很多事情比谁都看得明白。”
朱泉山不停地擦着汗。
顾荣站起来踱了两步,又慢慢坐下:“现在,李向南和我在古陵算是两派力量,你是这样看的吧?”
“不不……”
“别人不这样看还可能,你还能看不明白?”顾荣摆了摆手,“这次,他到黄庄水库唱了一出戏,说是抓养鱼,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冲我来的吧?”
“不不……”
“让你管全县渔业,又帮龙金生照管农业,这第一步,实际上是要拿你挤掉龙金生,是吧?”
“这……”
“第二步,就是让你来取代我啰?”
“李书记没这个意思。”
“这不是明摆的?把全县农业、渔业都管起来,这就是让你慢慢把全县生产都抓起来,那不就是县长的主要任务?先有实,后定名,先抓工作,再明确职称,这是提拔亲信、改组领导班子最自然而然的手段嘛。你当过县委书记,这一点不会不懂。”
朱泉山吃力地睁着他那怕光的眯缝眼,汗流浃背地想解释什么。
顾荣平和地笑了笑。“这样挑明了,你是个什么态度啊?”他温和地问道。
“……”
“还有,泉山,你可能对李向南的根底、情况,也有了个判断;对我的根底、上上下下的情况也早清楚。”
“顾书记,您……”
“你现在感觉,我和他之间,谁更适应古陵实际,或者再说明白点,谁更能在古陵实际中站住脚啊?”
“我没这样想过。”
“你现在的行动,说明你已经有了判断——是李向南看着更有力量,是吗?”
“我……”
“泉山,”顾荣慢慢弹了弹烟灰,眼睛在烟灰缸上停了一会儿,又慢慢抬起来,打量地看着朱泉山,“我是和你诚恳谈谈。你是有一二十年经验教训的人。对事情的起落、变化最看得清的,应该是头脑清醒的,眼光长远的。我是想让你帮我分析一下上上下下各方面的情况,从长远一点的时间——不是眼下这一两个月——半年呐,一年呐,两年呐,再长些时间呐,我和李向南谁更能在古陵站住脚啊?”
“顾书记……”
“然后,咱们再来一块分析分析,合计合计,你朱泉山采取什么态度更合适一些、妥当一些,更能使你在古陵一点点取得上上下下干部群众的理解和信任,取得立足之地,慢慢发挥你的作用。你看好吗?”
“顾书记,我没那样想过……”
“即使没想过,现在也可以想想嘛。”顾荣注视着对方,“一个人总是分析清了周围环境,才抉择自己的态度的吧。”他说着仰身笑了笑,“我很愿意听你坦率谈谈,泉山。我也希望能跟你一起商议着形成一个明确的印象,过两天,好到地区、省里走走,汇报汇报这个印象。”
朱泉山用手绢慢慢擦着脸上的汗,沉默着。
“好了,你既然还没想好,等你想好了,咱们再好好谈吧。咱们先不谈这些了。”顾荣仰在沙发上东一句西一句扯了一会儿,就站起来送朱泉山出门了。临分别,还伸出手和朱泉山关切地握了握:“你想找我谈,随时可以来。啊?”他看着朱泉山说道。
外面的雨似乎更大了。门檐挂下的流水瀑布一样在水泥门阶上激溅着。
顾荣一个人在客厅里踱起来。他面对这些复杂的政治矛盾,哪一件不处理得得心应手,炉火纯青?就是省一级、地区一级,又有几个干部能比自己有经验?凭什么要他退出历史舞台?可笑。他突然站住了,里间屋隐隐传来桂贞的哭声和小莉的劝慰声。他叹了一口气,又烦闷起来,在沙发上坐下了,把头慢慢枕在沙发上,闭上了眼。刚才,面对着朱泉山,他感到自己巨大的体积和重量。自己像座铸铁的大山俯视着古陵。这个重量和体积想必把朱泉山压得喘不过气来。可现在呢?他又感到一种人生的虚无。
第九部分要搞政治就要有骨头挺住
他恍惚地仰坐着,不知道在黑夜的大雨中,一个湿淋淋的人戴着破草帽,正两脚泥泞地走到他家门口,怯巴巴地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而后又卑怯地一步步走上水泥台阶,哈着腰在门外站住了。门檐垂泻下的雨水在他脚下飞溅着。他迟疑着不敢敲门。
他是潘苟世。
今天上午,他被撤销了公社书记,他当时就像失了魂一样,完全垮了。当他从公社大院走回家时,他觉得整个横岭峪的地面都倾斜了。他不知道怎样落脚,他不会走路了。这再也不是他能甩着袖子趿拉着步子,随随便便走来走去的地方了。他躲在家里不敢再在公社大院露面,也不敢再在横岭峪街上露面。
他有什么脸见人?
老婆怜悯地看他,让他恼怒,老婆数落他,也让他恼怒。他想瞪眼,想吼,可他有什么脸还冲老婆厉害?
油漆匠大老张来家里坐,随随便便地谈起给藩苟世油漆家具的工钱、料钱。潘苟世愣怔了:这原本是不要钱的事啊,可原本也没说明,他只能应承下来。现在,天地变了,要钱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他有什么脸再给别人颜色看?
下午,给爹过忌辰三周年时,他趴在坟头上痛哭了一场。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悲痛过。他冒雨顶着天黑赶到县城,他要找给他撑腰的顾书记。
还没进“贵宾院”,招待所的女服务员就把他拦住了:“你要找谁?黑灯瞎火的,不吭气就往里闯。”
“我……找顾、顾书记。”他结结巴巴地回答。
“找他干啥?”
“我……我不、干啥。”
“不干啥你还找他?你是哪儿来的?”
“我,我……”他在女服务员的训斥下,可怜巴巴地不知说什么好了。
知道顾荣不在“贵宾院”,他又找到家里。隔着门上的玻璃,看见顾荣仰躺在沙发上,他不敢敲门。他怎么能打扰顾书记休息呢?一刻钟过去了,又一刻钟过去了,他一动不动地站着。风潲着雨从背后一阵阵浇在他身上,他早已衣服湿透,全身冰凉了。他像个可怜虫一样站在黑暗中。一阵阵打着冷战。终于,看见顾荣在沙发上慢慢睁开了眼。他伸手想去敲门,手在剧烈颤抖,门没敲响,却把门无声地碰开了。顾荣皱了下眉,看了看开开的门,以为是风吹的,走上来想关上。“谁啊?”他发现了站在门外黑暗中的人影。
“顾书记……是,是,是我。”潘苟世牙齿打战,结结巴巴地说。
“是苟世?”顾荣把门又开大点,“怎么不进来,站在外面干啥?”
潘苟世眼泪一下涌上来,他又难过又感动,差点哭出来。他萎萎缩缩地进来了,摘下水淋淋的草帽,低着头站在那儿;衣服湿透沾身,往下淌着水;两脚泥泞,在地下印着泥水脚印;牙齿得得得地抖着。从头到脚一副垮相。
顾荣又怜悯又蔑视地看了他一眼,摘下一条干毛巾递给他,“摸着黑就赶来了?”
潘苟世接过毛巾,低头擦着脸上的雨水,“顾……书记……”他眼泪一下淌了出来。
“有话好好说嘛。一个公社书记哭鼻子抹泪,像个什么样子。”顾荣背着手站着,倒转头看着他,不耐烦地训斥道。
“我……”
“你有什么啊?遇到多大的事就悚成这样?不就是个撤职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大概是这训斥让潘苟世感到了巨大的温暖,他一下把脸埋在毛巾里恸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