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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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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预感到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在这深夜中酝酿着,但他来不及过去察看。


第八部分到了他那间看林小屋

    闷大爷在前面走着,他在后面打着手电一步不落地跟着,三弯八转,一路上山。风声,树声,还有高良杰脚下踏滚的碎石,一路响着,老人在前面驼着背机械地走着,好像他不曾用眼看,是凭几十年记忆一步一个落点地走着,没有踏滚一块石头。终于,到了他那间看林小屋。老人木呆呆地打开了篱笆院门,又瑟缩着从怀里摸出钥匙,打开草房门。高良杰打着手电要跟进去,想安顿一下老人,老人却把他挡在门外:“你管不管,小良子?”他又直愣起眼瞪着他。    
    “我管……”    
    老人愣怔着昏花浑浊的眼睛,好像辨认陌生人一样盯着他,然后低下头喃喃着:“好,你管,你管,告他们,找县委书记,他明天来。”就把草房门从里关上了。    
    高良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冰凉的山风嗖嗖地吹着他的衣服,吹着他的脸。油灯亮了,光线从门缝里透出来。听见屋里面的声响,好像是在开箱子。他想了想,转身下山。    
    他要赶紧到西沟村看看。    
    他走近路,穿过东沟去西沟。可路过东沟村,他震惊了:只见夜色漆黑中,山坡路口那棵黑苍苍的大槐树下,一间大房也是灯火通明,人声嘈杂。怎么都在通宵开会?他往上背了背枪,灭了手电走过去。这间房是东沟村一年级学生的教室,三面都是玻璃窗。里面点着三四盏马灯,烟气腾腾中满满一屋子人。    
    一个长着吊眉丹凤眼的壮大小伙子正蹲在课桌上讲话,高良杰知道他叫凤来。他五指张开拍着课桌:“凤凰岭过去一多半就是咱们东沟的,西沟凭什么说是他们的。高家岭、小寨也都来伸手抢,现在跟他们没商量的,咱们天一亮就上山把树砍了。”    
    “就是。”许多人拍桌子振胳膊地应和着。    
    有个黑黄脸的矮个农民,高良杰知道他叫庆有,正低下头叼着烟准备和别人的烟袋锅对火,这时转过头来添了一句:“天不亮就去。”    
    有几个老汉蹲在墙角一声不响地抽着旱烟袋。还有的蹲在地上耷拉着头打瞌睡,头越来越低,一闪失,醒了,睡眼惺忪地抬起头左右张望着,想弄清商议到哪儿了。    
    “就这样决定吧,大家通过不通过?”说这话的是小队长赵道增,血红的眼睛,额头有很深的两道横纹,胡茬有些花白。    
    “这犯法不?”一个戴着瓜皮帽一直低头抽旱烟的老头提问道。    
    “这犯什么法?”凤来又拍开课桌了。    
    于是,眼看就要下结论的事情又从头争议开了。通宵会就是这样翻来覆去。只要天一亮,最后结论也就有了。    
    高良杰走到门口,想推门进去,却没推。    
    现在不比前两年了。那时,他只要推门往那儿一站,满屋人就会静下来,大气也不出,他什么话不用说,目光一扫就把人头都割倒了。这会儿,什么都散架了,很难说会怎么样。而且他什么事都有他的原则,搞运动,批判人,他让副支书去出面;宣布撤换队干部,他让大队长去出面;批判偷盗庄稼的社员,他让治保主任去出面。虽然一切决定都是他做出的,但是凡事他绝不出面。这样既能发挥每个大队干部的积极性,又能使他保持集中领导的真正权威,在需要团结被处罚的对象时,他又能有出来讲从宽的余地。    
    他匆匆离开东沟小队。到西沟小队时,暗黑的天已经露出一丝曙色。开了一通宵会的人,正嘈嘈杂杂地从窑洞里提着马灯涌出来。不知是谁的嗓音在黑暗中嚷着:“大伙快吃饭。都带上家伙。他们砍,咱们就砍。谁砍的归谁。”    
    他不让他们发现,悄悄地大步从村边走了。出了沟口,拐过山脚,要上高家岭时,发现对面黑魆魆的山上,葛家岭,小寨,远远都有手电光、马灯光在星星点点地晃动着。大概都是开了通宵会刚散吧。看来事态是严重的,自己事先却毫无消息。    
    他回到家,一窑洞人早就散了,天也麻麻亮了。见他回来,妻子从灶台旁直起身来。“大爷送到了?……凤凰岭快翻天了,我看你快要倒大霉了。”淑芬一边围着灶台叮叮哐哐地盛饭搡碗,一边麻嘴利舌地数落他。    
    他胸中有数地笑了笑,照常一手端上蓝花大海碗,挺着他那一米八高的魁梧身材,到门外去吃早饭。事情越严重,他越冷静,不露声色。    
    他家窑洞在高家岭村的最高处,门口有一块不大的场院。场院靠边,有一棵黑苍苍的盘顶松,几里地以外就能看见,像个亭子似的。再外边是几丈的黄土峭壁,直落下去,下面是又一排窑洞和几个院落,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下面人家在院内的举动。下边人家做饭,上边人家见烟。整个村子就是这样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多少层窑洞、院落。淡淡的雾气笼罩着远近一个个灰蒙蒙的山头。下边,那被山岭相夹的几十里长的川谷被乳白的浓雾海一样淹没着,看不见山脚下的铁路,只听见下面凤凰岭火车站的机车哧哧冒气的声音。


第八部分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加强集中

    有钟点似的,其他六七个大队干部也都端着冒热气的大碗聚到他家门口,围着圈在盘顶松下蹲下,开始了每天早晨的必定课目。    
    凤凰岭大队有十四个小队,三十多个自然村,散落在这二十里川谷两边的几十个山头上。最远的小队之间相距二十五里山路。像满天星,非常分散。十年前,他一回村担任大队支书,就立刻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加强集中。在他看来,社会主义的最大优越性就是集中。他上任第一天就决定把小队核算搞成大队核算,越是分散的山区,越要加强集中领导。他采取的第二个措施,就是把几个大队干部从各个山村统通迁到高家岭集中居住。大队干部离开自己村,隔山隔岭往一处搬,这太破天荒了。要是再免职呢?再搬回去?房子呢?他不管,一句话,说做就做到了。开会议事,集中方便。每天清晨,大队干部就端上碗在盘顶松下一蹲,一边喝着开水泡馍,一边就把一天的事安排了。大到春耕夏收、运动斗争,小到婆媳吵架、芝麻琐碎。然后敲钟上工。现在凤凰岭开始包产到户了,大队对生产的集中指挥权基本解体了,可大队干部们每天早晨有事没事端碗一聚却仍成惯例,而且比过去还早,人还齐刷,还不耽误。人人都拿它当做一个重要事情,好像以此证明什么似的。这不是,下面高家岭各家各户的人,悠着空桶下山担水的年轻后生,开窝放鸡的婆姨,背着手牵着分到户的黄牛、黑驴在山路上遛牲口的老汉,都在抬头朝这高高的盘顶松下张望一眼,就连对面葛家岭上的点点人影,也隔着淡淡雾气远远朝这儿眺望。这近近远远的目光,高良杰和围蹲着的大队干部们都非常在意地感觉到了。大队干部们每天早晨还在盘顶松下议事——这就是他们每天一大早聚蹲在这儿造成的印象。这也是他们谁也没明说,但都在共同支撑着的一种舆论。当然,聚会的内容是变了,过去是一二三四安排生产,现在一多半是发泄牢骚。    
    今天没时间天南海北地发牢骚。情况比较严重:几个小队连夜酝酿要哄砍凤凰岭。县委书记要来。他肯定要“解决凤凰岭问题”。横岭峪公社可能已经撤换了领导。高良杰碗放在膝盖上,一边用筷子划着碗边喝着滚烫的拌汤,一边平静地看着大家,把事情讲明了。    
    大队干部们相视了一下,气氛沉闷。    
    “咱们前几年拚命干,倒是干出不是了?”说这话的是副支书兼民兵连长罗清水,粗实黑壮,端着碗像虎一样蹲在那儿。他察看了一下高良杰的表情,接着用筷子转圈气愤地一指,说道:“咱们凤凰岭大队的干部,哪一个不是一年劳动三百天以上?良杰,你冬天领着修渠搞水利,”他看了高良杰的空袖一眼,但没往这上面说,“几次累得吐了血,塌方把肋骨都砸断了,这都有罪了?”    
    高良杰淡淡地一笑:“咱们路线错了嘛,干,当然不如不干。”他说话的神情口气既像是和蔼敦厚地说服对方,又像是灰心无怨的自嘲,还似乎含蓄着深刻的不满和讽刺。    
    “多打粮食有什么罪?现在凭哪条收拾你?”罗清水愤愤不平地说,顺手把碗给了刚从下面上来的六七岁的闺女。小丫头是专门来给爹拿碗添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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