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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光影响你一个人。把你高良杰拿掉,又要牵动多大一个面?”那位干部科长在黑暗中愤然摁灭烟头,冒出一句。
“他们总不应该再搞株连吧?”高良杰温和地笑了笑。他今年三十九岁,虽然比在场的许多人还年轻,但他总是以敦厚长者的身份耐心听着人们围着他发牢骚。人们在他身边的这种聚集,使他这两年稍感冷落的心理多少有一点安慰。他最不能忍受的是身边没人簇拥。但他自己很少发牢骚,偶尔还要说上两句开导的话。他非常明白自己在古陵的特殊地位。他是个对自己处境、自己与周围关系、各派力量之间关系看得极其清楚的人。他完全知道,为什么这么多满腹牢骚的人往他身边聚,也完全清楚他们每一个人的具体利益。但他心中越清楚,面上越敦厚。他一方面尽力建树着自己在这些人中的威信,另一方面又和每一个人都保持一定距离。他只愿在实际上成为这个势力的领袖,但在舆论上他绝对避免这个名声。事关政治,他绝不轻易放弃主见跟着形势做“随风倒”,他也绝不意气用事,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
“良杰,我真服了你啦。搞到你头上,你倒沉得住气。”黑暗中一个沙哑的嗓音说道。这是县棉麻站的一个副站长,以前是公社副书记,原准备调到外县去当县委书记了,这是被变化的形势又剥夺了升迁。“我看你是学刘备种菜搞韬晦了。背着个县委委员的牌子,连话也不敢说了。我们芝麻官没什么怕的。现在这些事,我就不理解。古陵过去的大地主王世茂跑到香港几十年,现在回来又成贵宾了。他的管家当时都被毙了,他倒坐着小车,咱们大干部陪上回古陵参观转悠来了,哼。”
“这是为了统战嘛。”高良杰含笑说了一句。这位棉麻站的老兄说话太随便,早晚要出事。他与他的距离也稍大一些。
“统不过来还要统过去呢,皇陵村把拖拉机大卸八块拆分了,魏庄是把牲口棚唏哩哗啦拆成一堆没用的断坯碎瓦了。”
“不是魏庄,是赵庄。”高良杰不打断对方的话,自然地在一旁纠正道。他对这种事记得比谁都清楚。
“黄草坪搞包产,把原来的灌溉渠全扯碎了。”
“是啊,”高良杰略略感叹了一声,觉得有必要在这里插上一句,“集体大生产的水利设施,这是比较先进的生产力,一家一户的耕种,是比较落后的生产关系,当然有矛盾。”他毫无倾向性地说道。
“一部分人先富,怎么富?”棉麻站的那位继续讲道,“县里那个王嘴子,去年到北京买回来一万条长围巾,三块钱一条,回来卖五块。三五个县一转,挣了两万。这号万元户挣的谁的钱?……得了,话多嚼舌头,没用。咱们要发财,倒卖银元去得了。”
黑暗中瞬间沉寂。
高良杰打破了静默:“说到卖银元,”他看着一闪一闪的烟头映亮的一张张脸,慢慢说道,“参考上登了,这几年经香港流入欧洲冶炼中心的就价值几亿美元。”他每天都要看人民日报、参考消息,用红笔从一版划到八版。“这个月人民日报上对万元户的宣传,比前两个月平均少了三分之一,版面也排得靠后了。你们注意没有?”他又询问地对大家说道。
第八部分你不管,我死在你跟前
黑暗中人们相视着,没人注意。
“良杰,你不慌不急的,什么都想得通。”棉麻站的那位不耐烦了,指着他激动地说,“前些天,乱砍滥伐已经通报了你们凤凰岭,那不就是明天李向南要拿你开刀的借口?”
高良杰沉默不语。
“为了凤凰岭,寒冬腊月你领着开山炸石头,把胳膊赔了,命也差点贴上,拚死拚活苦干多少年,现在一风吹,你就气顺?”
高良杰低下头狠狠抽着烟,暗红的火光照亮了他那眉头紧蹙的脸,腮帮子掠过几丝搐动。他感到了左边那只下垂的空袖,心中涌起一丝悲凉。要说情绪,他远比一些人更强烈。照他看来,中国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乱子,但这样的话他从来不露。他的心埋得很深。在部队多年搞的就是政工,回到地方,又被借用在县里搞了几年专案工作,后来是自动要求回村里领着学大寨。他没有说怪话的习惯,那除了自找倒霉,不解决任何问题。他的方法,一条是沉默;还有一条,就是静观其变。一个倾向掩盖另一个倾向,物极必反。他抬起头微蹙着眉看着大家,说道:“中国的事要有耐心。”他的目光和声音很含蓄。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怪异的脚步声。接着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谁?”高良杰转过头连问几声。
没人回答。敲门声却越来越急,还听见抖抖地摸索门环的哗楞楞声响。这在山区深夜显得格外清脆震耳。满窑洞的人都感到蹊跷,在黑暗中相互交换着警怵的目光。高良杰伸手摸着放在炕边的手电,摁亮了,和在枕头上抬起头的妻子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目光。照了一下枕头下压的手表,才三点多,窗外一片漆黑。深夜的山风在呜呜地刮着。他灭了手电,在暗黑中站起来,顺手摘下墙上挂的半自动步枪,轻轻磕上了刺刀。这一两年来,他总有些不安全感,夜黑走路总要带上枪。特别是前几天,他刚分到家的五只羊夜里被人从院里偷走后,他更警惕了。
门一打开,一个人一头跌进来。他和众人一惊,再一照手电,是闷大爷。
“怎么了,大爷?”他赶忙撂下枪,蹲身扶起口吐白沫、嘴角流血的老人。淑芬闻声也立刻披衣下炕同他一起搀扶。众人也围拢上来。
闷大爷对高良杰有救命之恩。三十八年前,一个寒冬大雪天,闷大爷从山沟沟口的雪地上拾回一个冻僵的婴儿,抱回来用怀暖醒了,然后提上自己仅有的几升老玉米,抱着他送回了三天没揭开锅的婴孩的父母家,这个婴孩就是现在的高良杰。闷大爷两眼直愣着,被喂了几口水,才醒过神。借着手电的光亮他看见了周围的人。“小良子,”他叫着高良杰的小名,挣扎着从椅子上往起站,“你快去管,他们要砍凤凰岭。”他哆嗦着粗声瓮气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怎么回事?大爷,你慢慢说。”高良杰用仅有的一只右手扶着他问道。
“你快去管,他们要砍凤凰岭。”老汉翻来覆去地说着这句话,嗓门越来越高。最后,总算问明白了:老汉是刚从黄龙滩三十里山路摸黑赶回来。他去木料黑市抓偷伐白桦树的人了,有人天一亮就要去哄砍凤凰岭。
“你管不管,小良子?”老人瞪着他大声问。
“我……管……”高良杰点头答应着,眼睛不禁有些发湿。他搀扶着老人,感到了老人那干瘦身体的颤抖。他的身体散发着衰朽的、毫无底蕴的烘热。浑身是泥的黑布衣服皱巴着。淑芬正用湿毛巾在手电光下擦拭着老人嘴角的血迹。
“好,好,你管吧,你管吧。”闷大爷不停地在喉咙里咕噜着。怎么拦劝他歇会儿都拦劝不住,又直愣着两眼背上背篓驼着背,踉踉跄跄往门外走,要回他的凤凰岭了。
“大爷。”高良杰最后一次上去拦他。
“你管不管,小良子?”闷大爷抬起头又直愣起眼吼道,“你不管,我死在你跟前。”
“我管。”高良杰说着让开了道,他转头对窑洞里交待了几句,就背上枪拿着手电跟了出去。
天上寒星闪烁,远近山影黝黑,深夜的山风寒凉透骨。他打着手电,沿着山路送老汉下了高家岭(他所在的高家岭村是凤凰岭大队的一个小队),转过山脚,入了西沟。夜黑中他一抬眼,心中猛一震:那棵一直立在沟口峭壁下的驼背老榆树不知什么时候也被人砍了。三十八年前,他就是在这棵老榆树下的雪地里被闷大爷拾起的。他从小对这棵驼背老榆树抱着亲切的感情,它在寒风中佝偻着身子黑苍苍地站着,总让他想起闷大爷这个善良的老人。闷大爷驼着背从榆树桩旁蹒跚地走过了,木呆呆地什么都没看见。高良杰心中蓦然联想到什么,胸中涌起一阵酸楚。
不远处,在黑魆魆的山凹凹里,西沟小队村口有一间窑洞灯火通明,人声喧嚣。后半夜三四点了,这是在干什么?
他预感到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在这深夜中酝酿着,但他来不及过去察看。
第八部分到了他那间看林小屋
闷大爷在前面走着,他在后面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