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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粮食总不够吃,细粮换粗粮,秘密就在这儿。
第八部分这是个秘密的木料夜市
他也知道不用喂它们。林子大了,鸟兽自己就来了;林子密了,鸟兽自己就留住了。可新来乍到的,总得有个照顾吧。
眼下,砍林风四面都哄哄地刮起来了,离凤凰岭越来越近了,连岭上的鸟兽都开始惊了,看出它们有点不安生了。这怎么闹啊。他顾不上磨叨了。赶紧背上背篓往前赶路。远远的隔着几重雾沉沉的山岭,好像听见了火车的鸣叫,是票车又上来了。说话就要晌午了,千万不能误了晚上的事。
一出凤凰岭,他就气得浑身有点哆嗦起来。眼前这一溜缓坡叫落凤坡,原来他领着人种了清一色的白桦树,齐刷刷地遮天蔽日,风一吹,满坡飒飒响。可前两天,一夜里就被哄砍光了。现在秃秃的,只剩下半膝盖高的树桩,一个个碗大疤。要说,这落凤坡该谁管,算谁的,他也闹不清。是大队的,还是小队的,是一队的,还是四队的,是归集体,还是分个人,前一阵一直在满天下的吵架斗嘴。嘴没斗完就抢着先动手了。昨天他找了一天公社、大队告状,没人管。他不知道都是谁上山伐的,他今晚就要去连赃带人一伙子抓住他们。
抓贼要抓赃。
气上加急,他身上一阵阵哆嗦更厉害了。几个齐腰高的树桩从他身边擦过。他停住了,看着树桩白花花的茬口,用满是粗茧的手摸着那还水湿带汁的茬口,摸着连在树桩上的两尺来长的树皮,树皮的外面还是光嫩的,树皮的里面平滑粘腻,凉凉的也带着水汁,还没长到年龄,就这样齐腰高的活活地拽着皮砍走了。像是看到自己的孙孙被人残害一样,他的手摸着树茬口,开始很厉害地抖起来。
“你是保皇派。”有个声音忽远忽近地冲他耳朵嚷起来,满山轰轰地回响着,黑糊糊的人影开始在他周围闪动着,最后那嚷声连同黑影都钻在他脑子里什么地方了。嗡嗡震着他头颅响着。
“你们才是保皇派呢。”他用铜钟一样粗重洪亮的声音爆发地吼了一声。
他的疯病又犯了。
“你们才是打着红旗反红旗。……骑在人民头上屙屎屙尿。……你们坏了良心了。(发自肺腑的洪亮的一吼)……你们坏了良心了。(更高的一吼)……你们和小日本穿一条裤子。……背石头,我不去。……修碉堡,喝人血。……你们砍树,欺负不识字的。缺了阴德了。”他站定在那儿用极其洪亮的声音面对着看不见的人群破口大骂着。骂一阵,累了,停了停,接着更有力地骂起来。然后两眼直愣愣地一边朝前走,一边继续和看不见的对象争辩着,骂嚷着。走一段,他又站住,回过头朝后面大骂着,好像人群远远跟在他后面。
这么大世界上大概没有人知道,在中华民族文明渊源的黄河流域,在这个偏僻的不为人知的雾气弥漫的山里,此刻正移动着一个黑色的“句”字,同时响着一个疯老汉粗重洪亮的、不停的骂声。这骂声时高时低,时而还夹杂着一些自言自语的咕噜。这些疯话有的明显记录着他在那动乱岁月受的刺激,有的则联系他整个一生也难以弄清的具体所指。也有人说他是装疯,因为这些话在他清醒时从未说过。
山在一路骂声中走过着。
这是牛头山,远看像个牛头。他领着人二十年种的满山绿,都是果树,被公社书记来领着学大寨,遍山红旗一插,一天就都连根刨光了。草也一把火烧光了。说是牛头山要成虎头山。现在遍山黄秃秃的,从上到下一层层带子宽的梯田,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根可怜巴巴的豆子,地旱土生,春天撒把籽,有收没收的,快荒了。
造的什么孽啊。杀剐人。
这是到了簸箕谷。缓缓的坡是黄秃秃的。原来也是他领着人种了满坡谷绿。十二年前,说是要盖坦克厂,来了部队、民工,成千上万的,三四天把树砍了精光,几十部推土机嘎嘎嘎吼着,震得山发抖,推出一块块梯形平地。铁路铺进来了,宿舍盖了几排,厂房起了半截,又都停了,八九十来年,最后也没说出个长短,都走了。
造不完的孽。
他不骂了,骂累了。天上的阴云和眼前的雾气连到一起,迷濛地包住了远近一个个山头。下开雨了。他浇醒了。发啥子疯?后半晌了,赶紧,有正经事。他在透凉的哗哗大雨中,在崎岖的山路上,溅着泥浆,滑滑跌跌地赶着路。遮天盖地的雨水汇成千万股黄浊的泥水流,刀子一样无情地切割着黄土秃山,一道道从他的回力球鞋上冲刷漫过去。眼看着一层层梯田被呼啦啦冲开口子,哗哗地越豁越大,山上到处挂起了一道道浊黄的泥水瀑布。树都砍光了。山没皮了,任割肉了。他又浑身哆嗦起来,但这次他没有骂出来,湿透的棉裤紧裹着腿,重得抬不起脚来,淋透的衣服冰凉地贴着他脊背,凉劲拔到他胸口,他只有一路的咳嗽声了。
天黑的时候,雨停了,星星在天上眨开了眼,他终于赶到了黄龙滩。
这是古陵与邻近两县的三县交界地。远处天边那黑魆魆的山上一片繁星般闪烁的灯海就是虎山铜矿。黄龙滩是一片空旷荒凉的干河滩,河滩对岸黑森森地劈面当空地立着黄龙山。黑夜中,在河滩旁的公路上,隔着稀疏的树影,远远可以看见马灯、电灯、火把晃动着,人影憧憧。
这是个秘密的木料夜市。
第八部分这是贼赃
这里人密麻麻的,却毫无喧哗,被一种秘密的寂静笼罩着。一堆一堆的木料,几乎都是刚砍下的连皮树,像集市摆摊一样摆在路两旁。堆有大有小,有的垛得半人高,有的只有两三根。卖主多是周围三县的农民,各自守着自己的摊子,点着豆亮的马灯,向前探着身,小声或是无声地用手势招揽着顾客。自行车、平车都靠在他们身后路边的沟里,毛驴也拴在那儿,听见它们嚼草料打喷嚏的声音。买主的人流拉着平车、推着自行车在两边木料摊的夹道中缓缓移动着,俯下身在各个摊上看货议价,不时摁亮手中的手电,照看一下木料,同时也映亮了他们自己的脸。他们有要盖房的农民,也有铜矿的工人——大多是要自己盖个住房,把农村的老婆接来安顿下的主儿。他们也是小声地更多是无声地用手指头比划着和对方讨价还价。还有几个是专门从中做经纪的掮客,穿着长袖衣服站在人流里,略皱着眉,用一种知晓一切的不耐烦神情听着身旁的人小声说着什么,然后点一下头,伸出手来,在袖子里和对方捏指说价。
在集市两头黑暗的公路上,还影影绰绰停着十几辆马车,七八辆卡车。马不时踏响蹄子。一红一暗的烟头在黑洞洞的车窗口一闪一闪地映亮着悠闲地倚在那儿的司机的脸。
闷大爷跌跌撞撞地闯进了这个旷野中的夜市。他背着背篓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凑上去低头寻看木料,他的手电被雨淋瞎了,他更多的是用手摸辨着一摊摊树木。他那不顾先后在人流中往前挤的着急和莽撞,他的不断左右碰人的背篓,还有他那像是寻辨失物似地查看木料的神态,都和夜市上缓慢寂静、按班就序的气氛截然相悖,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和白眼。有人开始对这个驼背老头投以警戒的目光。有两个以夜市为生的掮客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抱着胳膊悄悄跟上了这个蹊跷的驼背老汉。
在共同的利益和警惕下,这个夜市每天来的全部卖主与买主,都像是一个临时的团体,有默契的不成文的章规。譬如不准喧哗就是大家自然而然遵循的原则。踏入夜市,只要你是买卖木料,无论如何要价,都是一家人。如果你是别有用心来窥探和搅和的,那你就会被全体视之为仇敌。
闷大爷不知道这个厉害,也不知道后面已经跟上了两个穿长袖的掮客。
当然,他更不知道,在掮客后面还跟着一个背着军用挎包的二十多岁的姑娘。她悄悄混在人流中不露声色地观察着夜市,她也注意到了这个闯入夜市的驼背老汉和他后面跟梢的尾巴。
闷大爷的手激动地哆嗦起来,他终于摸到了他的白桦树。连着好几摊都是。长短粗细都没错。特别是树皮,他一摸,就有一种直透心髓的熟悉感觉,它凉凉地贴在粗茧干裂的手里,有一种此时让他十分伤心的滋润和驯顺。这是白桦,而且都是落凤坡上的。它们在哭,那是他摸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