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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师爷的南拉魂班子散了后,我爹在乡供销社卖化肥。后来,县文化馆到农村整理老戏本词,无意间找到了他,又把他调到刚成立的剧团。也是仗着祖师爷的名头响,还让他做了副团长。嗨哟我爹哪是什么管人的料,他叫人到处找七姑奶奶,到山东荷泽找、到江苏盐城找,又到阜南、蒙城、界首这些县去找,寄出去的信少说也有几筐子,都是一点影儿没有。渐渐地心冷了,怀疑七姑奶奶您兵荒马乱中死了。老头子难过得好几年呢,他在家卧室里本来只供了一座祖师爷的长生灵位,又来又加了一个七姑奶奶您的牌位,逢年过节都沐浴焚香呢。后来倒也听人说您嫁给瘫子村一个农民了,老头子死活不肯信,草草打过一个电话到乡里,不知为啥这线索就断了。前几天听你们王乡长说起您,惊得我没跳起来。没成想您老人家真的窝在这疙瘩里呀。”陶月婷的话像一串乱蹦的珠子。说着说着,又动了情,眼睛酸酸地发红。
第42节:目光交错(10)
七姑的泪哗地就淌了下来,她有些哽咽地握着陶月婷的手说:“孩子,真是太难为你爹了哇”。陶月婷忙掏出一块手绢替七姑擦着眼泪。
“七姑奶奶,这么多年您怎么都忍住了,不唱一句?”
“孩子啊,唱和不唱,不过是一种生计。早年红的时候,有多少权大利大的公子挖空心思要娶了我,我不从,他们就砸台子烧牌子。我想,这活生生的人都是别人拿来捏去的消遣物儿,何况这几句空落落、轻飘飘的戏词呢?还磨来炼去的,吃尽了苦。我心一横,就不再唱一句了。性子倔,这么多年就挺了下来。现在农村也早就不需要这僵着唱的古戏台了,有几个人能真正听得入心呢?你祖师爷当年也把生计的事看得比戏重哦,要不他哪能冒着砍头的风险夜闯总督府?在他老人家心里,要换瘫子村人的命运,不知比唱戏重多少倍哦。”
“我以前跟您老人家想得一模一样,可现在我像走火入魔了。这几年我经商做生意,挣了几百万块钱,可越挣钱就越像掉了个魂,心里整天没根没底的。时时刻刻在商场上滚爬摸打,哭不是哭、笑不是笑的,心里想哭的时候脸上假扮着笑,心里从来没个蹩不住想痛痛快快笑的时候,这倒真是在不折不扣地演戏了。这些年不登台了,常常夜里一个人在家穿起旧戏服,对着镜子演给自已看、唱给自已听,唱着唱着感觉自已是真的祝英台了,悲悲戚戚的,疼到心尖上去了。那几钟的人生真是叫过瘾!真解恨!爱是爱、恨是恨地像个有血有肉的人。前几天听到王清举说起您老人家,我心一下子又烧起来了。我想重新唱戏,哪怕抛掉这几年赚的一切,我都在所不惜!真的,我这么一想,几个晚上都没睡踏实,今天我就拜您老人家来了。”陶月婷说。
“孩子啊,你听我一句话,戏是当不得真的。”
“七姑奶奶,你老人家告诉我,这生活就能当得了真?”陶月婷执拗地盯着七姑。
“唉————”七姑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伸手抚摸着陶月婷地脸说:“你这样会苦了你自已。我在瘫子村熬过四十多年了,我明白了:你一饿着,你快被饿死快被淹死的时候,就把生活当真了。”两人手握着手地,刹那就亲了。
陶月婷的首任丈夫绰号罗拐子。罗拐子其实不拐不瘸。不仅不拐,而且生得雨后新竹般的挺拔颀秀。不仅挺拔,而且是掌握实权的县长之子。不仅是名门之后,而且门坎儿特精,特别擅长拐卖紧缺物资赚取价格的峰谷差额。几个省倒卖螺纹钢的,没人不知道他。全县城的人叫他罗拐子,隐含着无限倾慕中的嫉妒之心。那时候钢材、化肥等重要物资销售,走的是计划内批条子供应与市场调节的双轨制,两条轨道上跑着叫人目眩神醉的价格差异。罗拐子手中握着大量的“条子”,而且在条子上签名的并非他爹。他通的是官场之道。他轻轻松松地张开口袋承接着滚滚财源。在一个偶然的同学会上,陶月婷和罗拐子见面了。第一眼,两人就不可救药地相互爱上了。陶月婷深深地沉醉在如此理想化的姻缘之中,她深信罗拐子就是她灵魂的真命天子。他们的结合被视作典型的金童玉女的匹配,以至在罗拐子的办公室中看见一个女人环抱着他时,他相信了这个“女裁缝”的的确确是在替罗拐子“量胸围”。但她醒得快,第二次看见这个“女裁缝”蹲在地上搂着罗拐子的腿时,她不再轻信“女裁缝”在量裤子的尺寸了。因为量尺寸,无须罗拐子解开裤子,无须露出硬梆梆的命根子。她感到异样的恶心。她跑回家中,把父亲治心脏病一年的用药,一口就全灌了下去。
晕过去的陶月婷被抬进医院灌肠、洗胃,很快清醒了过来。医生说,她装进肚子里的药并没什么毒,她是被药吓晕的,或者是被自已的所见气晕的。出院后,离了婚的陶月婷受到了男人们更疯狂地追逐,一个星期内她竟收到了一百多封求爱信。有一封信打动了她,这封信说:“最理想化的一次婚姻失败后,我知道你很痛苦。我并不祈求得到您的爱,因为我实在是太平庸了。我只想做一个影子,把你那很难消失的痛苦盖住一点点。如果你发现我连那点点都不能盖住,你可以一声不响地离开我。倘若某一天,苍天睁开了眼睛,你爱上了我,我才会从一个影子还原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才会重新呼吸”。她约见了写这封信的男人,果然相貌很平庸,有点秃顶,身子有点佝偻,说话哆哆嗦嗦,不敢正眼瞧陶月婷一眼,是个中学教地理课的老师。陶月婷毫不犹豫地投身进了这场她认为不会失败的婚姻之中。可仅仅是两个月之后,她在自已家的卧室里,看见肥硕得像只白蛆的他嫂子,气喘吁吁地压在瘦得像捆干柴的他身上。他下作地舔着她的裤衩子。陶月婷说,那一刻,她丝毫也不感到痛苦,只是那场景非常地可笑。那个戴着黑框眼镜、赤条条跪在自已面前的男人,更让她觉得可笑。后来,当陶月婷在钢琴大师勃拉姆斯的情书集中,看到那封曾深深触动她的情书时,她哭了,她为勃拉姆斯而哭。他被一个自称是影子的人抄袭了。从影子中看去,才知原有的阳光是那么的强烈,又荒芜。从此,陶月婷对男人的信心完全丧失了。
第43节:目光交错(11)
她把所有的心思放到了商场上。很快地,县城里的许多男人都开始深信“嗔西施”陶月婷对自已情有独衷了。工商局长、税务征管员、副镇长、县委书记的妻弟、派出所所长等等这些人,他们深夜不寐地激动着,认为陶月婷对自已纯粹是动了真心,而绝不是看上了自已手中那点可怜的权力,虽然陶月婷半推半就地一再使用这些权力。他们深信陶月婷暂时不跟自已上床,恰恰说明陶月婷对自已青眼独睐。在传播小城风流韵事的所有场合,一提起陶月婷的名字,他们便讳莫如深,深怕亵渎了陶月婷对自已纯净的情感。他们在陶月婷的碧海云天浴场中拼命地擦洗着身子,并且鼓励别人或者用权力暗暗压着别人,去碧海云天擦洗着身子。碧海云天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红红火火起来。
“你要的东西,生活中没有,戏里就一定有吗?”听了陶月婷的故事,七姑楞了半天才回转过神来,她问。
“当然有。戏里都没有的话,哪里才有?”陶月婷说。
“可那都是假的,脱了戏服又该怎么样呢?”
“当我唱着秦香莲、樊梨花,我就是真的秦香莲、樊梨花。台下若不是当真的,他们哭起来干吗?眼泪总是真的。只要台上那几钟真的,几分钟的完完美美、圆圆满满,我也就够了。《还魂记》中不是有一段么,红萼公主与钟铁衣的魂魄月下再会,她唱道:我跟着你,不管你是鬼是人。一样的,我不管台上台下,戏里戏外。”
“孩子,我有点懂了。”沉默了一会,七姑又问陶月婷:“你说你身后跟着一大串男人,包括王清举吗?”
“或许包括吧。但这个人也难说,他不太像个能被女人耽搁住、能被女人缠掉魂的,又好像很会逢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