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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眼拙,看不太清爽。其实,这是瞎说。我踏入瘫子村的第一眼,就察觉到了全村构建的不同凡响:在密植的柳树圈的第一道屏障之后,村中所有房屋都是背西面东,朝向西北洪水上游的后墙,都是清一色的拱弧形,且不开一个门窗。听说这样的墙体是由黏性极强的黄泥筑成,一般有三尺多厚,黄泥中掺进了一些糯米和煤渣,垒墙时用重碾慢慢夯实,往往一堵墙要夯一个月的时间。我在凤阳县时,曾目睹过淮河的汉子夯墙,一排精壮的劳力并列站着,两人抬一个碾子,一下一下缓缓地夯着,口中还唤着低沉又齐整的号子。妇女们坐在太阳底下扎堆儿纳鞋底,不时咬耳朵说些大荤大腥的玩笑话,有时嘻笑得滚作了一团。但夯墙的汉子们却仿佛丝毫不受侵扰,兀自有节奏地夯着,仿佛在行一个虔诚的仪式。在这般夯起的墙外,村子四面还筑着一条矮而厚实的土堤,一米多高,环村一周,据称是为了减缓洪水底层潜流对屋基的冲击。
想起了姜斯年教授对瘫子村选址的一些疑问,我便问梅子孝:“这沿淮一带重风水,究竟什么是风水呢?”
第40节:目光交错(8)
他沉吟半晌,反问道:“你说一个人的小脚趾,跟他的脊梁骨子有什么关系吗?”
我奇怪地说道:“老爷子,你啥意思?这哪儿扯得上边呢?”。梅子孝却异常认真地说:“在风水先生的法眼里,这些旁人看来不沾边的事儿,那些死的和活的、阳界的和阴界的,却是一个活的整体呀。有些东西我是照葫芦画瓢地按祖上传下的规矩做,比如每次建新屋时都要朝河中撒盐,为啥这样做呢,我也不懂”。
他又叹口气道:“也是我们这些后人不争气,许多奥术失传了,比如占星术,测灾是最灵的,可惜已完全毁了”。
梅子孝说:“咱瘫子村根本不怕急涨急消的洪水,只怕耐子性子慢涨慢退的潮水,耗上两个月全村,就泡毁了,说句狂话,自1964年我主持建房以来,瘫子村虽然断过几条胳膊几条腿,但没丢过一条命啊。这灾那灾,说透了,人要是找不到抗灾的法子才是真灾呀。跟天斗跟地斗,跟灾斗,是我梅子孝这辈子最大的快乐。要没了灾,我梅子孝快八十岁了还活得这么硬朗?我要这样对农民说,他们肯定骂我是疯子傻子,但跟你说,你能听懂。”
我说:“子孝叔,你可千万别瞎抬举我哦。瘫子村这钵子酱,我真的是没品出啥味道呢?”
梅子孝嘴中酒气渐渐浓了起来。我闻得出这是沿淮一带著名的自酿高梁酒“刀子烧”,这种酒并不容易醉人,淮河边上有种说法,酿刀子烧的第一撮高梁,要揣在一个没开花的姑娘两乳间焐三天,所以这酒含着一股子绵绵的幽香,所以男人爱喝。沿淮的农民往往逢婚丧“红白喜”时都抱着大陶罐朝嗓子眼猛灌,像梅子孝这样细呷慢吞的却不多见。呷了半晌,他突然把瓷瓶递给我说,你也来一口吧。我说,我从不饮酒的,来一口就天旋地转。
他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们外面的人把灾想得太可怕了。灾呀,我倒觉着像瘫子村人身上的一个毒瘤,都晓得它毒,也愿意把它割掉,但毕竟这个瘤是长在自已肉里的,谁也没把看作身外的东西。再说啦,灾是既毁了人也壮了人啊,你老弟仔细瞅瞅,那些衣食无虞的繁华之地,有几个人不是意志萎靡消沉不振哦。瘫子村的人,除了我梅子孝,谁也讲不清这个道理,可他们心都一般,斗着灾,习惯了,斗着灾才像个人!咱瘫子村许多人家确是家徒四壁,可过得照样是快活快意呀,大碗喝酒的够畅快吧。灾来灾去快八十年了,我就瞅出了这一点精髓。许多人说我是个疯子,可我这个疯子偏能看出个兴衰之道啊。”
“..........”
“说大里扯,是这些云里雾里的虚理。往实里讲,我是离不开瘫子村的两件东西呀,一是这天底下最肥的一块地,养了我梅氏百儿八十辈的这河滩地。二是这梅氏宗祠,就像你们做官的离不开衙门,我这个百姓就离不开这祠堂,祠堂像你们的衙门,也是一种权力哦。”
那一夜喝了太多的刀子烧。后来回到姜斯年教授白色夹竹桃盛开的小院,在他威严的眼光逼视下,我转述梅子孝这番话时,我确实说不清其准确程度有多少,哪些话在我内心无数次暗暗复述中被篡改?丢掉了一个农民该有的方式?或者我真的是一字不漏地刻下了他的话,像站在一个幽暗的屋檐底下数清了一场雨中闪亮的雨滴?有一点毋庸置疑,那一夜梅子孝确曾深深触动了我。最后,我一手抢过他的瓷瓶说,老爷子你可别喝糊掉了,我来吧。我仰起嗓子咕咕咚咚将瓶里剩下的酒全灌了下去。
“刀子烧”并未像我曾经害怕地那样把我弄得晕头转向,相反地,有一瞬我感觉脑子里陡然一醒。我想起了我尚未出口的问题,我问道:“老爷子,图纸你也看了,话也说尽了,你撤,还是不撤?”
第41节:目光交错(9)
梅子孝说:“不撤”。
陶月婷扑通一下跪在七姑膝前
心尖尖上有个人影儿,
咒他,他不走;
烧他,他不走;
砍他,他不走;
死了,化作一把灰飘散了
颗颗粒粒里,还是那人影儿
————拉魂腔《樊梨花》“自叹”一段
哐————门开了。靠在炕头打盹的七姑一下子惊醒了。多年以来她有午后小憩的习惯。她偏爱春日正午的绒毛般柔软的阳光,它如此短促,不紧凑着身子贴向窗前,它一转身就已溜走。它如此叫人满足,斜靠在窗前一闭眼就滑向了慵沉的睡眠中。断断续续地有一些梦的碎片。碎片中有一些人的脸,某个部位比如下巴,坚硬下巴上的一颗黑痣,是那么的清晰,而整张脸却模模糊糊地难以辩认。这颗黑痣印在所有熟识朋友的脸上,都显得那么可疑,所以你就不必再费神去猜了。年少时昏天黑地的荒唐事儿,能记着个一鳞半爪也就足够了。只记得我喜欢穿浅底灰帮的布鞋。年纪大了,她更加珍惜这短短的正午。想想年轻时,梦是深的,一个梦有时就是一曲戏,完完整整的一曲戏。而现在,正午的梦是浅的,“哐”地一声就让她浮出了泡沫覆盖的水面。她有些懊恼地盯着推门而入的人。
进屋的是个穿短袖蓝暗绣旗袍的高挑女人。白脸膏腴,胸前肥沃,腰部却是细细袅袅地一步一摇。发髻朝脑后高高挽起,有几缕微微染黄的长发随意地垂在耳前,有一种难言的风致。腕上戴着一只黑镯子,像一条黑色的小死蛇。腿细而长,穿着一双高跟尖嘴的橙色皮鞋。手中还拎着两个鼓鼓囔囔的袋子。她有四十五岁,或者干脆刚过三十?都很难说呢。她脸上含着一股浅浅的笑,似笑非笑。七姑从懒懒的姿态中微微挺直了身子,有些心慌地暗想,瘫子村多少年没踏进这般风韵的女人了吧,或许是撞错门了呢?
不料那女人倒先开了口:“您老人家是七姑奶奶,七巧莺姑奶奶吧?可真是难找哦。”
“哦,哦。”七姑一边答应着,一边赶紧下炕招呼她坐下。
“七姑奶奶还记得您有个小师弟叫陶环明的吗?小名叫陶小瘌子,呵呵。他就是我爹呢。您肯定不记得罗,名义上说是您师弟,班子里他年龄最小,其实是跑跑龙套端端茶,一次台也没轮上。七姑奶奶当年红透了四省的半边天,哪记得他哦!我爹死前可是天天念唠着七姑奶奶呢。”那女人一边笑吟吟地问着,一边又自已戳穿了底。“我叫陶月婷,原来也在县拉魂腔的剧团里混过几年。”她说。七姑哦哦地在一旁陪得笑脸。在一大堆吵着闹着帮她提化妆盒的师弟中间,她倒真不记得有个叫小癞子的了。在瘫子村的这几十年,她再也懒得耗神去忆那些早就荒废了的名字。
“祖师爷的南拉魂班子散了后,我爹在乡供销社卖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