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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义说:“我有秤摆在这儿。”
柱子说:“秤又不会说话啊,你也真选了个好地方,摆在煤行门口。你看看,你这白菜快成黑菜了,卖东西也得有个眼色,你卖的吃食东西,这边一大堆煤,人家谁还要买你这青菜?另外,你看看你这一捆菠菜,快蔫成千茄棵了。‘卖菜不使水,买菜噘着嘴’,卖青菜全凭一个干净鲜嫩。你不放水,他占了便宜还不高兴,你把菜透透洒上水,赚了钱他还舒坦。卖菜、开饭店都是
‘水里求财’,全凭一勺水。我的‘善人’兄弟呀,你这心眼怎么这样不透气呢?”
春义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自己也认输了,只好哭丧着脸说:“要不明天再来卖?”
陈柱子掂了掂他的菜筐说:“还有四十多斤菜。这样吧,大街上赶集的人都走光了,串小巷子卖吧。明天还有明天事。”说着,他见一个老汉在城墙边的井台上用辘轳打水,就走了过去。他先喊了一声:“大爷,打水啊!来,我替你打。”说罢挽起袖子,把桶在井绳上扣好,一只手噜噜放起辘轳,接着一只手吱哇吱哇绞上来。他把一桶水打上来放在老汉面前,又打了一桶。然后对老汉说:“我这桶水去饮饮菜!”老汉笑着点点头,他提起水桶到菜摊前,先把两捆菠菜抱起,头朝下在水里饮了饮,又向几捆芫荽香菜上洒了些水,剩下的半桶水,全都泼在了白菜上。
最后,他又提起空水桶替老汉打满了一桶水,并拿起扁担,要替老汉把水送到家电。老汉执意不肯。他又亲自扶着钩担放在老汉肩上,才转了回来。
真像陈柱子说的,卖菜是“水里求财”的行业。就这一桶水使上后,转眼工夫,一担菜马上鲜嫩活泼起来。几捆菠菜红根绿叶,就像才从畦里割下来一样,两捆芫荽香菜鲜绿带翠,支支楞楞香气扑鼻,就连那洗了澡的大棵白莱,也变得水灵灵、白嫩可爱了。
陈柱子拿起秤说:“你挑上,我陪你去转巷子去。”
春义把地上摆的菠菜、芫荽放进筐里,挑起担子说:“哎哟,还怪沉哩!”柱子说:“都是钱!这就叫半桶水也要当菜卖!”
三
走进一条巷子口,陈柱子看见几个妇女在围着一个香油挑子打香油,就对春义说:“吆喝!把他那几个买主诱过来!”
春义为难说:“怎么吆喝?”
“卖菜呀!你卖什么得吆喝什么。”
春义嘴张了几张,还是喊不出来。
陈柱子说:“兄弟!走此处说此处。你怎么连喊一声也不会?使劲喊!”
春义被他逼得无奈,只得眼睛一闭:
“卖菜啊!……”
大约是声音太大,又喊得生硬,把柱子吓了一跳。他心里说:“这一声可真是超过常香玉!”他看了看春义,春义已经憋得满头大汗,又对他可怜起来。他鼓励春义说:“行!就这么吆喝!不过号头还不清楚,你光喊卖菜,人家不知道你卖的什么菜。你要喊清道明,让人家在家里都听得清楚,谁家缺什么菜,自然就来买了。另外,腔调要脆和一点,高兴一点,有个精神,叫买菜的想过来买。你要是喊得像哭二舅爷一样,谁还想来答理你。”
柱子说着,春义却低着头不吭声。柱子仔细看看,春义面颊上却有两行眼泪,陈柱子叹口气说:“兄弟,不是你哥哥我逼你,日子比树叶还稠,人不能把嘴拴住。这是个营生啊!”说罢他又说:“今天我替你吆喝吧,你仔细听听,记在心里,要是换作旁人,哥哥我还不教他哩!”
柱子说罢就朝着几个妇女吆喝起来。他喊着:“谁要这白萝卜、大白菜、嫩菠菜、芫荽、葱——哇!”
陈柱子不但嗓音洪亮,还节奏分明,特别后边那个“葱”字,行腔远送,听起来清脆悦耳。只喊了两声,不但把那几个买香油的妇女喊了过来,好几家门户乒乓乱响,刹时间一圈篮子围住了他们的菜挑子,一担菜没有串两三个巷子,就卖完了。
回来路上,陈柱子交代春义说:“在巷子里卖菜,秤一定要给足给够,城里的人买菜不比乡下,家家户户差不多都有杆秤,买回家去还要再称称。卖菜也是卖熟买主,不是一锤子买卖。所以宁可叫他们占点便宜,不要缺斤少两,不论干什么,都要讲个名誉。名誉就是钱。另外,你最好有个‘招牌’!我说的招牌就是幌子。比如说你买一个白毡帽戴上,这几条胡同里的人只要记住戴白毡帽卖莱的菜好秤足,以后你卖一担菜就和玩的一样了。”
陈柱子把这些市场学问向春义传授着,无非是要他能生活下去。可是春义却听不到心里去。他总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看魔术的观众,突然被叫到舞台上配合表演一样。他老觉得那么别扭,那么陌生。他同土地、庄稼和牛打过交道,它们都是不会说话的东西,可是他理解它们,能看出它们的饥饱寒热,能观察它们的感情。他自己从理智上也知道流入城市以后,要适应这个环境才能生活下去,但是这等于要他脱胎换骨。……
四
陈柱子的牛肉面店,到黄昏时候本来还有一阵生意,远途赶牲口驮子的脚佚,走乡串村的小贩,还有那些渭河上的船家,卖炭的,打壶的,卖腿带子挑花杆的,背丝线包袱的,在他们晚上回到咸阳打尖住店以前,还要来吃两碗牛肉面,有时碰巧了,一个
晚饭时间也能卖三五十碗面片儿。
这天大约风大,到太阳偏西时候,也不见个买主进来,老白和凤英看陈柱子没有回来,就拉起话来。
凤英看着街上的行人说:“这咸阳的女人怎么比男人都穿得好?你看,男人们都穿个撅肚小袄,女人们都穿着绒衣,戴着握头,有的脸上还擦着粉。要是放在咱们老家,不把人羞死?”
老白笑着说:“你还没见娶媳妇时的排场哩!女客都穿着拖地裙子,大云肩,小披风,戴的耳环耷拉到肩膀上,四五十岁的老婆子头上还戴着花儿。男人们呢,连个穿大褂的都没有。这地方呀,男多女少,女人主贵,女人一年到头坐在炕上,男人们什么都得干。所以女人们在家里都养得细皮嫩肉的,男人们成年风吹日晒,都黑得像个煤黑子,没有一个好看的。”
凤英说:“那还是人长得黑,猪在猪圈里捂不白,羊在山坡上晒不黑。我看这里有些男人长得也怪漂亮。”
老白打了个哈欠说:“有是有,就是少。……”
正说话间,城关联保处的勤务员秦喜推了辆自行车,从街上走了过来。这时候咸阳城的自行车,总共也不过几十辆,秦喜推着车子,背着手电筒,留着个分发头,穿着一双皮底鞋,袜子腿拉在裤子外边,还吊了两只一寸多宽的花吊带儿。老白认识秦喜。她喊着说:
“小喜子,回家啊?又想你嫂子了!”
秦喜粗鲁地说:“我想你哩!”说着又瞅着街上说:“今儿个这卖菜的都跑到哪个老鼠窝里了?想买斤葱也找不到。”
老白说:“别找了,在我们这儿拿几棵算了!”秦喜笑嘻嘻地说:“我就等着你说这句话!”说罢把车子支在门口,捋了一下头发,皮底鞋“咯吱、咯吱”响着走进店来。
“你掌柜哩?”秦喜跳在板凳上蹲着问。
“上街了。”老白说着从里间拿出一把水烟袋递给秦喜说:“吸袋这吧!烟卷你柱子哥带出去了。¨
秦喜一推说:“我不吸这屎水烟。”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纸烟,撕开个小口,用手一摇,纸烟跳出了一支,用嘴接住。
老白对凤英说:“拿火!”
凤英忙到灶上拿过一盒火柴,划了一支没有划着,又急忙划了一支,就在这肘,秦喜才看清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女人。她弯弯的眉毛,薄薄的嘴唇,一个微微向上翘的小圆鼻子,两只黑而透亮的眼睛,被盖在长长的腱毛下边。
秦喜吸着了烟,却不敢抬头,因为他下巴上有一块红疤。这块红疤的颜色又慢慢扩大,他的脸竟然红了起来。
老白没有察觉,她打趣着问:
“小喜,听说你要娶媳妇了?”
“谁说的?”秦喜仍低着头。
“街上都传遍了。卖酿皮子郭祥家的二闺女。人家说你早就相好了,当我不知道!”
秦喜说:“我吃得起他酿的皮子,娶不起他的闺女。他要八石小麦,我上哪里给他找?”他说着瞟了凤英一眼。凤英笑吟吟地、大方地站在那里听他们说话,并不介意。
老白又笑着说:“恐怕还是你嫂子不愿意吧!她不点头,你不敢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