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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麦擦着泪说:“婶子,走不动路,我们背着你;要不动饭,我们给你要!”
她们两个人在哭着说着,沙岗上几百口子人,没有一个不掉眼泪的。他们饮泣的声音和黄河波浪的呜咽声混合在一起。
随着黄水一夜的咆哮、吼叫,人们在沙岗上盼到了天明。灰色天空下的原野,村庄看不见了,道路没有了,田野变成了一片汪洋。人们从露在水面上的一行电线杆,才辨认出通往县里的大路。电线露在水面,一堆堆漂在水上的柴草,像晒粉条似的挂在电线上被水冲洗着。
黄河洪水的主流涨得更高了。一个个麦垛转着圈顺水漂下来,桑杈、扫帚、门板、箩筐、箱子、柜子,随波逐流。
一具具人的尸体在水里漂流着,有的还抱着一根檩条,有的背上还梆着一个风箱。牲畜的尸体就更多了,赤杨岗村东头的一座桥下边,聚集着五六条死牛。一只只淹死的鸡子也在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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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漂流。看起来,一切家畜泅水的能力都是有跟的。
赤杨岗多亏有这一个沙岗,村北的几十家人家都跑上米了。人们已经两顿没有吃饭了,有的用三块砖头支着锅烧起饭来,有的人撑着筏,回村去捞取自己没有带出来的东西。
赤杨岗村西这个沙岗,本来是城里几家大地主的坟园。平日阴森森的,很少有人到这个地方来。现在,这里却出现了一种不寻常的景象:大小破石碑上搭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一个个坟头前支着锅冒着烟,农具、家具到处堆放着;猪羊牛驴和鸡鸭瑟缩在一棵棵大柏树下c
别人都撑着筏回村打捞东西,长松家里没有什么东西可找。他腰里掖着一把镰刀,撑着筏来到村外他新买的那块地里。这块地因为是斜坡,一大半淹没在水里什么也看不见,一小半刚能看见露出水面的麦穗,只有一个地角还露出那可怜的黄土。他推的粪堆全被大水冲走了,种的两行豌豆也全淹没了。长松看着这一片白茫茫的水,心里在隐隐地作痛。他对这块土地抱的希望太大了。地是不能搬家的,地如果能搬家,他一定把它抱在筏上舟
“我要让孩子们尝尝自己这块地里长出来的庄稼。哪怕是吃一颗麦粒。”长松心里想着,手里拿着镰刀跳下了筏,在水里割着那些被淹的麦子。他一口气割了三大捆放在筏上。正准备要走,忽然一个念头闪了一下,他要在这块地里留点什么东西……
“留下点什么呢?”海长松心里打着主意,“对,就把我这把镰刀埋在这块地里吧!这是我海长松的地啊!”他艰难地走到那个露出黄土的可怜的地角前蹲了下来,用镰刀在地里挖着坑,挖着他用半辈子血汗换来的这一块黄土。一直挖了二尺深。他把自己的镰刀放进去了,但是他觉得仍然不够,最后,他又把自己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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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发亮的黄铜烟袋锅放进去了。
海长松,这个赤杨岗村最有力气,最能干活的汉子,此刻却像生了一场大病:细长有神的眼睛失去了光彩,紫红色的脸盘,也像是罩上了~层乌云。从昨天早晨到今天早晨,这一天对他来说,变化太大了。他好像从充满希望的山巅,一下跌落进悲哀的深渊。他机械地向坑里填埋着黄土,两只大手也哆嗦得厉害。要知道,他填埋的不光是他的镰刀和黄铜烟袋锅,也是填埋着他的心血和希望啊。他的鼻子一酸,一股止不住的泪水,涌出了眼眶。他填着埋着,眼泪止不住地顺着脸颊向坑里滴着,坑里的镰刀和烟袋锅完全看不见了。他忍不住抓了一把黄泥土团成一团,放到了自己的口袋里。这是我海长松自己的土啊!…
中午,长松一家在沙岗上煮了一顿麦粒子吃。长松含着泪苦笑着对孩子们说:“吃吧!这是咱地里打的粮食!”孩子们看他脸上有了笑容,都故意使劲嚼着,好像特别好吃。杨杏没有吭声,她不想打掉他们的兴头,不过她知道这半篮麦粒是一百五十多元银洋换来的。
中午下了一阵小雨,被子被淋湿了,面袋子被淋湿了。雨住以后,各家都搭起窝棚和房子来了。
自从传说中的有巢氏发明房子以后,几千年来,房子变成了“家”的代名词。人们把房子叫作“家”,把老婆叫作“屋里人〃。四堵墙把人们分成了一个个社会细胞,两扇门构成了几千年的传统“家庭”。在中国,只了解家不了解国是近视患者,只了解国不了解家则是瞎子。中国的“国家”这个词,是把国和家连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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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写的。不管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情况下,家庭的标志和色彩总要强烈地表现出来。哪怕是坐一百里地的火车,他们也要把自家的行李堆在一起,挤在一块儿。中国的家庭结构是如此牢固,她是世界上家庭最多的国家,这可能是中国的悲剧,也可能是中国强大生命力所在。不管是什么,我们都应该认真去研究它。
就在这一场小雨催促之后,沙岗上一个个家庭雏形又出现了。只是一个下午的时间,沙岗上像变戏法似地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简单房子。有的是四根棍顶起来的方顶凉棚;有的是两根棍架起来的西瓜庵子,有的是前高后低的“虎座”;有的是用柳椽弯成弓样,上边搭上席子的“船篷”。
王跑搭的是个“虎座”窝棚,他从家里扛来三根檩条,搭得比较结实。再加上他是木匠,三斧子两锯还钉了个木栅栏门。徐秋斋拄着棍走过来。他忙说着:“大叔!进来坐。”他已经像个主人似地招待客人进“家”了。
徐秋斋进了窝棚,叹口气说:“跑,家里还剩有啥东西没有?”王跑说:“大叔,我这一回算完了。七块解好的桐木板,能做十四个风箱,还有透好的十八个犁底,全被水冲走了!我赶到大狼沟没赶上,差点把我卷到大流里。”徐秋斋说:“跑!你记住!啥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只要能保住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东西还不是人置的?”他说着用眼睛巡视着他们窝棚里的东西。王跑顺手用一个麻袋片把一个黑漆帽盒盖住,这是他刚从水里拣来的。
王跑叉问:“大叔,你说这黄水啥时候能下去?”
徐秋斋说:“这可难说。这不是水决的口子,是人扒开的。蒋介石他既然扒开这个口子,就不会让它流三天两晌后就把它堵住。再说,现在兵荒马乱,正打着仗,哪有力量去堵住这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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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东流去?黄河东流去
口。堵一个黄河口,没有几万人不行。”王跑说:“要是这样,那可就完了。”他又想了想问:“人家说蒋介石是个老鳖脱生的,他当家后光发大水,有这种说法没有?”徐秋斋说:“要看长相,光头长脖子,也有点像。可这都是迷信,反正是劫数。六十年一大劫,我算又碰一次了!唉!”他说着叹了口气,感到无限凄凉。
他们正说话间,忽然听见村子里传来“哗啦”一声巨响,他们赶快跑出来看,原来是祠堂的大殿塌在水里了。一般黄色的烟柱冲向天空。紧接着街里的草房也开始倒塌了。原来这些破房在水晕泡了一天一夜,山墙都泡酥了。只听见“哗啦!”“忽通!”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响着;“哗啦”的声音是瓦房,“忽通”的声音是草房。一一会儿工夫,村子里冒起了几十般灰柱。
大家在沙岗上默默地看着那些直冲天空的灰柱,谁也没说出一一句话。他们清清楚楚,看到自己的房子倒在水里,心里都像压着一块铅一样难受。那破房顶下曾经有过他们的温暖和笑声,有过他们纺车和牛圈。现在都吞没在水里了,他们开始感到“无家可归”的孤单。
夜里,雨过天晴,天显得特别蓝,一丝流云飘过,月亮升起来了。大约是因为地下一片水的缘故,月亮光像水银一样显得格外皎洁。人们在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但是都没有睡。月亮把清冷的光辉洒在他们的脸上,寻找着他们眼睛里的泪珠。
长松家最小的孩子在发烧了,不时传来哇哇的哭声。长松骂着杨杏:“你别叫他哭嘛!”杨杏说:“他发烧啊!”说着把奶头塞进他烫人的小嘴里。不一会儿,孩子又哭起来了。
李麦走了过来,她拿着一棵葱。她摸了摸孩子的头,感到烧得不轻,她对杨杏说:“拣把柴禾来点着。”杨杏点着一把柴,李麦坐在地上把大葱在火上烧起来,烧热以后,她慢慢地在小孩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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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搓起来。她搓着说着:“席眼神!席眼神!孩子魂掉你去寻!半夜黑地送来魂。”她搓着念着,声音慢慢小下来,孩子也慢慢地入睡了,沙岗上渐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