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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麦悄悄地问宋敏:“小宋,告示带来了没有?”宋敏拍着背包说:“在里边,等会儿叫天亮同志给大家念念。”
李麦说:“还是你念吧,‘远来的和尚会念经’。人家说我们天亮是‘土八路’!,他的话人家不信。”宋敏笑了说:“中。这一次倒用上我这‘南蛮子’了。”
人集合在大杨树下后,李麦向大家说:“乡亲们,这是咱们区的宋主任。请她给咱们讲话。”
大家没有开过会,还不知道拍手欢迎。王跑伸着脖子看着,心里想:“怎么来个女的?”小响在远处站着,看着这个女青年穿着一身黄军服,留着短头发,身上背个挎包,挎包上还挂了一个雪白的搪瓷茶缸,一举一动,从容自如,心里不由得羡慕起来。
宋敏开始讲话了。她的心情有些激动。她先喊了声“乡亲们……”接着又叫着:“大爷们,大婶们,大哥们,嫂子们,小弟弟小妹妹们!……”就她这么挨着喊了一遍,全场的人,顿时鸦雀无声了。李麦急忙低下了头。她的两行热泪已经流在脸上。她
理解这个在水窝里蹲了八年的姑娘感情。
宋敏忽然大声说着:“……谁是这里土地的土人?你们是这里土地的主人!经过八年逃荒受难,现在你们回来了。我们把这块土地交给你们;现在我们政府制定了土地改革政策。要实行耕者有其田!……”她说着从背包里掏出告示,“哗”的一下抖开说:“这是咱们政府出的告示,我给大家念念。”她一条一条念着告示上的条文,仔细地解释着。念完后,徐秋斋忽然站起来带头“啪,啪,啪,”地拍着手。群众愣了一下,紧接着都不约而同地拍起手来。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他们平生第一次鼓掌,也是他们最愿意鼓的一次掌。
尾 声
熊熊的大火燃烧起来了。赤杨岗村子周围,冒起了冲天的狼烟。荆棘和野草在火舌的劈劈啪啪的响声中变成了灰烬。它预示着一个旧的社会结束,一个新的社会将要在苦难中诞生。
当人们抡起铁镢,把它刨进黑色的泥上时,泥土里发出了一种沉重的富有弹性声音。它好像也有生命。因为在这块土地上,洒遍了难民的鲜血和眼泪。一九五〇年时,一个银行的信贷工作者,到黄泛区这个村子作了一次社会调查。这个村于在一九三八年时,共有二百二十八户,五百七十六口人。经过这一场浩劫,截至一九五〇年秋天,从外省逃难陆续回到家乡的,共有九十六户人家,一百九十六口人。已知死绝的有二十八户。已知被黄水淹死和旱灾饿死的,共有男女二百零八口。没有音信和找不到下落的,尚有七十二人。人们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这个世界上?
中国人民的忍耐力是惊人的。他们可以背负着两肩石磨生活,他们可以不用任何麻醉药品“刮
骨疗毒”。但忍耐是有限度的。它和一切事物一样,“物极必反”,“无往不复”。水是至柔之物,但聚集起来,可以穿透石壁岩层。弹簧压下去的力度和弹出来的力度是相等的。当黄泛区的人们,经历了巨大的痛苦牺牲.怀着激动心情在日以继夜开垦荒地,重建家园的时候,准也没有想到,这件事会成为锯倒国民党政权的一把最有力的锯子。一九四八年,在决定历史命运的淮海决战中,黄泛区农民们的小车又推出来了。这成千上万辆的小车上,推的不是当年逃荒的锅碗瓢勺,而是一车车粮食、香油、军鞋和炮弹。这大约是一些军事家们没有计算在内的一种力量。他们只知道水可以载船,不知道水会变作巨浪还可以覆船。中国农民的独轮车,把历史推向了前进。“人心向背”是一颗最厉害的原子弹。
茫茫的黄河向东流到大海里去了。几千年来.人们爱她,恨她,想她,怕她。一条黄河就是中华民族流动的历史。从“大河村文化”遗址的陶壶,到“殷墟”的甲骨,从西安碑林中的巍峨丰碑,到中原古战场荒草中的箭镞。人民创造着历史,同时,也为历史的前进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们通过这些“媒介”,看到了二十五个朝代的盛衰交替,也看到了三百五十多个皇帝的治乱兴亡。这些“数据”,几乎可以创造一部“历史交替计算机”。这就是中国农民在历次革命和改革中,总要显示出他们的力量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是他们能够具有“历史的眼光”根源之一。
在四千年前,黄河流域出现了中国最早的家庭。从那时起,“家庭”成为这个社会的最有生命力的细胞。它的“根须式”结构和不断丰富的伦理,使它变得如此完备而又顽固。他们把除了“中国人”以外的人,都叫“外国人”。他们认为闻一闻本乡的泥土可以治病。这些观念是如此狭隘和落后,成为这个民族每前
进一步中的沉重包袱。但同时,它又可能是这个民族的生命力所在。
那么,历史又给予了人民什么呢?像黄泛区的农民,他们经历了一场洪水的浩劫,一场蝗虫的浩劫,一场大旱灾的浩劫。会不会有新的浩劫呢?答复是肯定的。但历史的车轮,总是要向前进的,谁也阻挡不了,浩劫仍然会被战胜,困难仍然会被克服。因为历史不单是痛苦和牺牲的记录,她还给予了人们坚强、勇敢,智慧和信心。一个具有深厚道德精神的民族,不会在历史上消失,强烈的同情心、团聚力,和传统的道德力量铸成了这个民族延续和发展的坚强精神支柱。
本书介绍了七户农民的“家庭”。而且是在他们离开了土地以后,在死亡线上挣扎下的伦理和生活。在这些故事中,作者介绍了他们的痛苦和忍耐,也介绍了他们的坚定和勇敢。作者想通过这一段历史,寻找中华民族生存的“信心”。
由于作者学识浅陋,没有能力用这支笔去更深刻地发掘他所描写的对象。满纸荒唐俚语,最多不过向人们讲述了这一段生活罢了。
一九八四年二月十五日
灯下于北京。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
——代后记
一
《黄河东流去》这部小说,上集完成于一九七九年六月,下集一直拖到一九八四年春天才写完。这中间经历了五年时间。其中原因,一是中间我写了几部电影;二是由于身体不好,还有一个潜在因素是:我仍在思考。当我开掘到中国农民的家庭、伦理、道德、品质、智慧和创造力这个主题时,我发现这个矿井不单是储藏有煤,它还有金、银、铜、铁、锡,甚至还有铀。因此,我把创作的进程放慢了。
这部小说的故事,写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日本法西斯侵略中国,当时的国民党政府扒开了滔滔黄河,“以水代兵”想以此来抵挡日本侵略军。结果却淹没了河南、江苏、安徽三个省四十多个县,一千多万人遭灾,一百多万人丧生的空前巨大的浩劫。而受难的人,极大部分是农民。
在这部长篇小说中,我不想过多地评判肇事者的责任。不管蒋介石也好,东条英机也罢,历史已经对他们作出了最公正的审判。我写的主要是这场浩劫的受害者——“难民”。因此,这本书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本描写“难民”的小说。
在当今世界上.难民问题是个十分突出的问题。难民的人
数是相当惊人的。不管是流离失所的巴勒斯坦难民,还是四处流亡的阿富汗难民,不管是在黎巴嫩帐篷里的难民,还是在泰国边境棚户里的柬埔寨难民,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没有“家”了。
几千年来,农民总是和他们的“家”联系在一起的。他们的土地、茅屋、农具和牲畜,构成了他们独特的生活方式,从而产生了他们特有的伦理和道德。但是,当他们的田园被淹没,家庭被破坏,变成了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的时候,他们会怎样呢?他们的伦理观,道德观,以及大批流人城市以后,他们的家庭,人和人的关系会有些什么变化呢?本书就是希图从这一方面,给读者介绍一些真实生活。
长期以来,我是写中国农民问题的小说的。农民的家庭关系的变化,是我非常有兴趣的一个问题。五十年代,我写了小说《李双双小传》,当时,一个日本评论家松岗洋子女士,读了小说后,特意到河南郑州去找我。她说她对我写的中国茅屋里的农民家庭生活极有兴趣,还说她找到了“了解中国的钥匙”。当时,我对她提出来的一些问题的回答,是非常粗浅的。只是介绍了一些农民的风俗和习惯。但是,由于她的重视,也引起了我对农民的家庭问题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