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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爱使劲地挣脱着手说:“别这样,别这样,你坐下,我们说话。……”
四
关相云走后,爱爱不住地吐着唾沫,又用毛巾擦着自己的嘴唇。她照了照镜子,脸色是那么惨白,头发像在水里湿过一样贴在鬓角和额头上。她用两手托着腮,坐在床边,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想不起来。这时,屋里家具的油漆味又向她鼻子里袭来。她恨恨地拿起桌子上的一把针锥,使劲地往新桌面上一扎,由于用劲太大,针锥拔不出来了,最后只得把针锥折断,把半截钢针留在木头里。
关相云来得更勤了,几乎天天都来厮混。来时带些鱼肉酒菜,让老清婶做了给他吃,好像这里成了他一个家。
正在这时候,爱爱收到了雁雁的来信。她心急火燎地收拾了东西,买了些吃食,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闻鹤村。海老清已经不在了。她哭着叫着,把雁雁接回了洛阳,不想回到洛阳雁雁就害起病来,两条腿已经浮肿,溃烂了,每天流着黄水。
关相云对爱爱说:“我看看你妹妹的病,得去医院看看。”
爱爱说:“我们这些难民,哪进得起医院?”关相云拿出一叠钞票说:“有钱嘛,拿去。”
爱爱看了看,却没有敢接。她知道这钱的代价。
关相云说:“爱爱,你还跟我客气?”
爱爱说:“不,我们这月就要分账,我有钱。”
有一天,爱爱到关相云那里去,关相云叹着气说:“爱爱,我要到宝鸡开车行了,住在这洛阳,什么事情都不顺心,连一点意思也没有。”
爱爱笑着说:“你要多有意思?我看你们这当官的够美了。
到月领饷,又不做事。”
关相云说:“你那个家我不想再去了。雁雁和你住一个屋,连句笑话也不能说。”
爱爱看着窗外说:“我没有办法,谁也有妹妹。”
关相云说:“是啊,你们一家子团圆了,可我呢?……‘和尚归亲客归栈’,我这个和尚该归寺院了。”
爱爱知道他话里有话,却不敢直接得罪他。她不喜欢关相云。可是又得靠她卫护照顾。她内心矛盾极了,她看着关相云问:
“你叫我怎么办?”
关相云看见她的眼圈红了,眼角上还闪着泪花,就激动地对爱爱说:“爱爱,我……我总觉得……咱们中间还隔着一层,你……你要是心里有我,咱们就结婚。我不怕别人说,我还要登报,我关相云就是‘不爱江山爱美人’。……爱爱,我看出来了,你总在应付我,你……你到底嫌我什么?是不是嫌我比你大得太多?”
就在关相云说这番话时,爱爱下意识地点了两下头。她把头低下来,不去看关相云的脸,她的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无法理出头绪,她为难极了,她不想把自己的一生,就这么装在关相云的笼子里。可是这个笼子又不能轻易离开,因为这个笼子可以保护她,而且有一把米。她也憧憬着笼子外广阔的天空,但这个天空对于她却是没有份的。因为她的腿上还系着几根锁链。
她直盯盯地看着关相云,嘴唇哆嗦着说:“我恨你!”
“为什么?”关相云惊讶地问。
“因为你对我家太好了。”她说着痛苦地哭起来。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七次跌倒,八次再爬起来!
一一民谚
一
关相云几次和爱爱说要离开洛阳,其实是他的一个策略。他一直迷恋着爱爱,借口离开洛阳去宝鸡,不过是吓唬爱爱,促成和爱爱结婚的愿望。同时,这也是对爱爱心理上的一种试探。爱爱太懦弱,太善良。在他的反复探询中,她始终没有力量说出一个“不”字来。
十月间,秋风凉了。老清婶有一次去街上弹棉花套,遇到了关相云。关相云告诉她,已经和第五战区在洛阳办的一家被服厂说好了,让雁雁回到被服厂去锁扣眼。三口人有两口人有了活干,家里生活稍微松活点了。因为雁雁每天都要去上班,关相云来得又勤了,每次还照例带些礼物,总不空手来。
有一次,爱爱从书场回来,看见床上放着两块衣料,一块是海青色真丝线春,一块是枣红色提花丝绸。爱爱问老清婶:
“妈。这是哪里弄来的料子?”
老清婶满面春风地说:“老关刚才送来的,他等不着你先走了。”她说着用手抚摸着料子说:“都是真丝的!多少年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的东西了。听他说是从上海捎来的。”
爱爱指着那块线春说:“颜色那么老气,我怎么能穿?”老清婶不好意思地说:“他说是给我买的,我一个老婆子家,还穿这么好料子。”她说着又看着那块线春说:“我用尺子量了量,整八尺,要说也够我一个棉袄面子了。”
爱爱说:“那你就穿吧,你身上那个棉袄面也不行了。”
老清婶给爱爱做好饭,坐在桌子旁对爱爱说:“爱爱,要叫我看,老关这人不坏,这一两年,要不是人家老关,咱娘儿们还要掂起棍子去要饭。天下没有白花银子的傻瓜,他三天两头来,还不是为了你?你也二十出头了,反正也得有个归宿。常言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叫我说,就这样吧!……”
爱爱问:“他今儿个又提这事了?”
老清婶说:“我无法回绝人家。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就说他年纪大一点儿,咱是个逃荒来的难民……”
爱爱冲口而出说:“像个石夯子!”她想着关相云那又矮又胖的样子。
老清婶却说:“人家有多矮?比你还高点吧!爱爱,咱不是千金小姐,世上有的是齐整人,就是由不得咱挑拣,已经欠人家两三百块钱了,总不能叫人家打脸吧?反正我是答应人家了。
你要心疼我,就别让我生气。”
“我要不心疼你们,我也走不到这一步。”爱爱说着几乎想哭了。“人家一辈子都能当个人,就我不能当个人?我像牲口、像头牛、像只羊,谁给我钱谁牵走。”
爱爱在嘟噜着,老清婶却不言语,任她发泄。她本来想,爱爱要发的脾气比这还要大些,她知道爱爱的脾气,嘴里虽然埋怨几句,心肠却是软的。她从小就顾家,特别是对海老清和她妹妹雁雁。
“怎么对外人说找个老头?”爱爱掉了眼泪,抬起头看着老清婶问。
老清婶看着女儿的眼睛,没有想到她答应得这么快。她说:
“人家老关才四十岁多一点儿,能算老头吗?再说,人不能把嘴都塞住啊!欠人家的钱,就是变成骡子马也得还人家啊!
唉,这死鬼老蒋,扒开黄河把人都难为死了,有啥法子呢!有啥法子呢!……”
老清婶说着,自己也觉得伤心,要是在老家,她决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二
答应了关相云的婚事后,爱爱忽然产生了一种异常的感觉。
她好像得了不治之症,自己知道死期将近,喜怒无常,性情变得怪僻起来。和关相云一道上街,她拼命地挥霍着,有时候去看电影,看了一半站起来就走,还经常和人拌嘴,不是向饭店堂倌发脾气,就是和书场姐妹们吵架。在家里也是这样,有时候无缘无故地哭起来,有时候为不值得笑的一件事,却哈哈大笑,好像喝醉了酒一样。
她好多天没有看见彦生了。这一段时间,她特别想看到彦生。她总觉得她欠了彦生一笔债。而这笔债她今生今世已经无法还清了。可是她又不甘心。就像一把破了的雨伞骨架,她无法使它在手中保持平衡。她感到难受极了。
快年终时,关相云要到陕西结算汽车运输公司的账目。他想在去陕西以前和爱爱结婚。爱爱没有同意。她说,得等到过罢春节,因为她爹还没有过周年。
关相云走后第二天,爱爱穿了一件新买的长毛绒大衣去中华照相馆照相去了。当她在柜台前看到彦生时,她好像有点不认识他了,下巴变得更尖了,脸也显得更窄长了。瘦高条的身子裹在一件宽棉袍里,就像一口钟一样来回晃荡。
彦生看见她吃了一惊。在开发票时,他小声问:“就你一个人来?”
“他去陕西了。”爱爱说着,看见彦生拿笔的手在纸上直哆嗦。她更可怜他了。
到照相间去的时候,经过一个光线昏暗的过道。爱爱突然抓住彦生的手小声说:“晚上到我家去!我不去书场。”
“你,……”彦生吓得说不出话来。
“你只管去!我快疯了!”爱爱把一脸泪水擦在彦生的脸上。
胡乱照完了相以后,爱爱从照相馆出来。她拐到“行都舞台”买了两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