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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受这罪!”
“大五条”含着泪点点头。……
三
黄昏时候,“大五条”从“四喜书寓”回来了。她对四圈和小建说:
“人是找到下落了,我还没有看到。我这个干姐,还算看我点老面子,算是应承了。我对她说,那孩子是我的娘家亲侄女!……”
四圈喊着说:“小……小建,给……你你姑磕头!”
小建忙跪在地上给“大五条”叩着头,“大五条”说:“咱都是自己人,不用这样外气,就是这人价不是三十斤高粱,还有十块钱……”
小建说:“我们家没有花她的现钱!”
“大五条”说:“我也想了,八成是‘人经纪’把这钱使了。这‘人经纪’可不好说了,咱要赎人,她们可不会退给你佣钱,再说已经一个多月了,她要不应承咱也没法子。反正一瓢水倒出一瓢,这钱咱要亏了。我干姐那边,人家答应退人,就算给我天大的面子了,钱不能叫人家吃亏,这也是我给人家说定的。你们看怎么办?”她又问小建:
“你家里能挤兑十块钱不能?”
小建作难了,四圈这时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剩下的十元钞票说:
“给……给她!……”
“大五条”冲口而出说:“你就不活了,你就把嘴绑住了?”
四圈说:“再……再想法子;愿挨打不……不……不嫌……
嫌……巴掌疼。走吧,咱现在就去,省得夜……夜……夜长……梦多!”
三个人来到吉庆里,到了“四喜书寓”大门口。“大五条”不进前门,她领着他们穿过小窄胡同,在一个小偏门前停了下来。敲了三下门,里边一个端着水烟袋的老头开了门。“大五条”笑着说:“我大姐在吧?”
老头看了看他们,说:“在堂屋。”
四圈进门时,因为走得慌张,门框又低,不小心地碰了一下头。他没敢吭声,心里想:进门先碰头,莫非有什么不吉利?他悄悄地吐了口唾沫,算是“破法”。
“花鸭子”有五十多岁年纪,细眉长目,一张松不拉耷的白脸,两片鲜红的圆嘴唇,长在嘴窝里,看去像个佛爷;个子不高,臀部肥大,好像要掉下来砸在脚后跟上,走起路来倒真像个鸭子。
“大五条”满脸堆笑说:“大姐,我把他们领来了,”她指着小建说:“这就是她哥,小建,快给大娘磕头!”小建跪下给“花鸭子”磕了个头。
“花鸭子”盘腿坐在炕上,抽着水烟袋说:
“咱们丑话说到前边,钱拿来了没有?”
四圈忙掏出钱放在炕桌上,说:“拿……拿了,你……你过过。”“大五条”接着说:“三十斤高粱作二十块钱,另外,还有这十块现钱。”
“花鸭子”向炕桌上瞥了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本来嘛,这人契的事儿,就不兴打倒。千锤打锣,一锤定声。人进了我的门儿,就是俺的人儿。是死是活,我们也不能反悔,我这个大妹子下午跑了两趟,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还给我下了跪。她也是
个苦命人,一辈子叫人家坑了骗了,也没攒住钱。我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我还得看这个老妹子脸面。人,你们领走吧!三条腿的蛤蟆不好买,两条腿的女人有的是。我们再买。”
四圈听她答应叫领人,脱了破帽子,弯着腰说:“谢谢,谢……谢……”
“花鸭子”斜睨了他一眼问:
“你是她什么人?”
她这么突然一问,倒把四圈噎住了。四圈憋了半天说:“我……我……我是她叔哩!”
“大五条”忙说:“这也是我一个娘家兄弟,逃荒来洛阳。”
“花鸭子”对四圈说:“你们既然有这份心意,早就该把这个闺女赎出去!”
四圈点着头没敢再说话,“大五条”眼圈却红了。
“花鸭子”向窗外喊着:“老万,把那个‘小杜鹃’领来。”
四圈忙说:“不……不是!……”
“大五条”拉了他一下,小声说:“人家改的花名,你别吭声。”
外边响起了脚步声,只听见小响用微弱的声音向那个老头乞求着说:“二爷,我把碟子全刷完了,水烟袋也擦过了……我害怕,别叫妈打我!……”
小建在里边听出是小响的声音,心里像刀子割一样,他忍着泪,瞪大眼睛看着门口。
帘子掀开了。小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响的脸变长了,蓬松的头发梳在后边,成了一个单辫,她穿了一件粉红破缎子小棉袄,看来是拾别人穿过的,袖子太长还向上挽着,就在她进门来那一刹那,小建看得清楚,她的双腿颤抖起来。
小响用呆滞和恐惧的目光看了看“花鸭子”,把眼睛转了过
来。就在这时候,她发现了小建。突然大声喊着:
“大哥!……”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是笑还是哭,张开双臂像疯了似的向小建扑去。
小建一把抱着她说:“小响,小响,你别怕,我领你来了。我现在就把你领走。〃他说着,眼泪扑簌簌地向小响头上滴着,小响抽噎着,激动得只是“啊!啊!……”地叫着,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花鸭子”连看也不看,对四圈说:“还有个事儿,我们养活她一个多月,饭钱我就不说了,这件棉袄是我们的。她来时只穿一件褂子,她得把棉袄留下吧?”
“太五条”说:“大姐,外边冷,这件棉袄我一两天给你送来。”
“花鸭子”发了脾气,她说:“柿花!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哩?……”
她话还没有说完,小响已经解开棉袄扣子,把棉袄放在“花鸭子”脚前,又急忙跑了回来。
“大五条”忙赔着笑说:“大蛆,我是个没材料的人,你别和我一样。”
“花鸭子”脸上也堆着笑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赶快走吧!”她喊着:
“老万,送客!”说罢进了里间,也没有看见四圈给她鞠了一个躬。
出了门,四圈脱掉大棉袄,让小建裹住小响,背着她回家了。他看着这兄妹二人的背影,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暖。
夜里的北风是凛冽的,暗淡的月亮光,把四圈的影子拖在地上。“大五条”今天夜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凄楚又舒畅的感情。四圈站在月光里。她觉得四圈变得更高了,比他地上的影子还
要高。
她小声说:“四圈,咱回去吧!你穿得太少了!”说罢她叹了口气。
四圈问:“怎……怎么又……又叹气?”
“大五条”说:“我看人家兄妹……多好……”
四圈侃快地说:“咱……咱……咱也是。”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走一个荒村,
又一个荒村,
水窝里来了新四军。……
一一黄泛区民谣
一
一九四三年七月,新四军的一个团从山东回到了黄泛区。这支部队原来是从黄泛区出去的。一九三九年转移到淮北,后来又调到山东解放区。这次回来成立了“水东地委”,秦云飞带着一个营来到红柳集,准备在这里建立县政府。天亮就在这个营里。他担任三连二排排长。
几天来,芦苇荡里到处是三三两两的新四军战士。他们寻找着没有逃荒出去的零星住户,向他们宣传抗日政策,给他们发放麦种、镰刀和镢头,安排他们进行生产。
秦云飞带着天亮和几个战士,在芦苇荡里走
着。几百里的荒草湖滩,已经找不到一个完整的村子了。有的村子全被黄河淤泥淤住了,有的村子里,房子还露个屋脊,有些没有倒坍的高大瓦房,被黄河水淤了半截,只露出两个窗户和半截门洞,看去就像个怪物:瞪着两只眼睛,张着一张方口,注视着眼前浊波横流的黄河。
有些村子的高岗上还有一两家人家,有些村子的人则全死绝了。他们拨着芦苇走着,隐隐约约看见一所茅屋。茅屋前还开了一片荒地。地里大约是前几年种的麦子,麦秆倒伏在地上,颜色已经变成灰黄色,麦穗都沤在泥里,在每一棵麦穗倒落的地上,又生出一丛丛细小的麦子。这些细小的麦子,也变成枯黄颜色了,没有结出种子。这是这些小麦自生自灭的第二代。
植物也像人一样。它们顽强地生存着,用各种办法传种接代,想把它的生命延续下去。可是在这亘古未有的大灾害面前,有些植物却丧失了竞争能力。小麦太依赖于人了,它不像野草,它不能把她的种子吹向天空。
茅屋的门从里边关着。秦云飞轻轻地敲了敲,屋里没有人应声。天亮指着门前的几棵野苋菜说:“不会有人了。草长得这么深,不像有人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