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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自惊疑,猛地脚下一绊,险些跌倒。凑着火明子的光亮低头一看,却是一个卧在地上的人体,他心中一凛,再往前照,仿佛又是一个。此时,他忽然记起屋内曾点着的灯烛,按照记忆,寻到那几处灯烛架子,一一点燃了煌煌的灯烛,立时,暗室里豁然大亮。
众人涌进一看:只见地上横躺竖卧着六具尸体,四个是二十上下的黄花女儿,两个是三十余岁的妇人,都是披散长发、鲜血淋漓,胸口、咽喉的伤口呈兀自汩汩流着血,有一妇人的小腹上还插着一柄长刀。她们一式地穿着鞭痕累累的薄绫袄儿,沾满泥渍的褴褛长裙拖在血泊之中,令人惨不忍睹。
在场众人,只有卢起凤、施耐庵、朱尚亲眼目睹了先前这些女子与清河郡主一伙拼死搏斗的惨烈场面,此刻见了这些惨死的妇女,记起她们是当时夺路而逃之时被杀殒命的,不觉潸然泪下。那些刚到的好汉见此情境,一个个牙齿咬得“格格”乱响。
吴铁口强压怒火,走上前说道:“逝者已矣,还是找那些活人要紧。”
众人含泪点头。此时,卢起凤细细搜寻,忽然一把扯开四面墙上的锦幛,然后挨墙敲着四壁。蓦地,他忽然叫道:“众位兄弟,奥秘已然找到!”说着,将那块湿漉漉的土墙度量得精确,双掌凝力,“嗨”地吼一声,一掌击在墙上,说也奇怪,只听得“吱嘎嘎”一声响,那墙竟开出一扇门来。
众人不觉又惊又喜。卢起凤接过火明子一照,只见里面又是长长的一条甬道。他想了想,对施耐庵说道:“施相公,这几个殉难姊妹,就相烦你照看了。”说毕,叫一声:“吴大哥,那卜颜帖木儿必然藏在这里边,请众位兄弟随俺来!”一边说,一边猫腰钻进了甬道。
此刻,暗室里只剩下施耐庵一个活人,他倚着土墙慢慢地回过头来,只见这暗屋之中烛影明灭,寒气凛人,挂在四壁上的锦幛轻轻飘动,幻化着黑魆魆的浓重影子,衬着横陈在血泊里的那几具尸体,益发显得阴森可怖。自从踏入江湖以来,他第一次目睹这样惨烈的情境,往日那一腔悲愤豪侠之气已然化为烟云,变成了一种直面惨淡人生的冷峻。幼时在心头幻织的那些英雄业绩,以及在书肆会馆、勾栏瓦舍听到的造反英雄那些讲史传奇,与眼前的实境相较,已然显得十分空泛而苍白。造反,造反,岂是振臂一呼、啸聚草泽、慷慨悲歌、喑呜叱咤便可大功告成?而是要以自己的血、旁人的血,甚至妻室儿女、亲生父母的血来一点一滴铸成!当日在乌桥大营看到的那些浴血的白莲、红裙,唤起的只是蒙胧的悲壮怀抱,此刻,六个无辜女子的尸身触手可及,刺鼻的血腥扑面而来,面前的这一切,已然使施耐庵品味到了“造反”二字苦涩而深邃的内涵。
想到此处,压抑在他胸口的恐惧与孤独之感倏地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庄严而义不容辞的使命感。他望着躺在地下的这些在蒙古长刀下坦然赴义、临死不皱眉头的弱女子,忽然觉着作为一个生者,此刻应该为她们做点什么。他仔细地端详着倒卧在地上的六个妇女,发髻散乱,双目不瞑,薄薄的绫袄已在搏斗中撕扯得零乱,有的已袒露出白玉般的肌肤,褴褛的长裙浴着血污,难看地裹在她们腿上。施耐庵心想:这些娴睁温良的女子,生时高风亮节、玉洁冰清,慷慨赴义之后,也应该让她端端正正,仪容整饬,以飨后世万代血食,安泉下英灵。想毕,他也顾不得腌臜,捺一捺袖口,掖一掖袍襟,走到那几个死难妇女的尸身前,俯下身来,轻轻地为她们合上了眼睑,理顺了鬓发;牵起零乱的衣领袄襟,掩盖好裸露的肌肤;小心地扎缚好裙带,理顺裙裾,然后用她们颈间的鲛绡汗巾,一一揩干净那胸口、喉头刀口上的血渍,待他走到最后一个死者跟前,心中不觉又一阵发紧:只见这是一个年约二十四五岁年纪的少妇,尽管纷披的长发遮住了面目,依然看得出她生前的秀媚,娇小的身躯由于伤痛可怜地蜷曲在一大滩血泊里,她双腿微弓,一条缀着补丁的梅花绛裙褪了上来,软滑滑地堆在髋骨上,下端直拖到血泊之中,仍旧滴沥着鲜血。一柄蒙古长刀插在她的胸脯上,那闪着凛人寒芒的刀刃在薄薄的绫子小袄上切开了黑魆魆一道深深的伤口。那长刀刀刃不偏不倚,楔入了她那圆凸在绫袄里的静静耸起的左乳,恰恰搠穿了她的心房!
施耐庵不忍再睹这怵目的情景,他微微俯首闭目,胸中冲激着激愤的思绪,一种沉重的遐想油然蓦上脑际:嗟乎,一柄罪恶的长刀,如此残忍惨杀的是一个平平凡几的母性,那沾血的刀刃深深楔入的挺然耸立的部位,仿佛还饱含着甜润的乳汁,倘若它不被刺穿,此时或许正在哺育着一个造反英雄的后代。他仿佛觉得,那个嗜血的朝廷鹰犬对这个无辜女子的致命一击,有着比杀一个女子更其凶险的意味,意味着反叛者与暴虐朝廷之间的殊死搏杀,远不只是一代人之间的拼争,或许要世世代代绵延下去。
想到此处,他心中不觉肃然,立时睁开眼睛、俯下身去,轻轻放平了那少妇的双腿,从血泊中挽起绛色长裙,拧一拧滴沥的血水,双手平牵着裙裾,顺着膝盖一直盖到她的脚下。然后,他理了理那女子的长发,便要去拔那柄深深插进她胸口的长刀。
忽然,他身后倏地“咯噔”一声轻响,施耐庵浑身一凛,伸起腰转身一看,暗室里依然是四壁空空,阒寂无声,丝毫没有什么异样。他心中诧怪:这一声轻响分明听得十分真切,却如何又无动静?他略略忖度一阵,心中陡然一动:这间暗室奇诡难测,这一怪声莫非预示着什么变故?此刻,一众好汉已不在此,自己孤身一人,千万大意不得!
想到此处,他也顾不得去拔出那少妇胸口上的长刀,轻轻拔剑在手,屏住气息,蹑手蹑脚踅到墙角暗影之中,凝神注视着屋内的动静。
约摸过得片刻,只听得一阵怪声又“嘶嘶嚓嚓”地响起,在空寂的暗室里响得异样地令人可怖。响声未了,只听得“哐当”一响,地面上翻起一片石板,立时显出黑魆魆一个大洞来。
施耐庵注目一看,惊讶得差点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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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施耐庵仗剑擒恶仆 孙不害饮血悼亡妻
没存想那块石板乃是活动的,翻转之后,露出的洞口约摸三尺见方。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洞口早爬出一个人来。
施耐庵借着烛光一瞧,只见他年约三十上下,头戴博士帽,身披蜀锦袍,白净脸庞,一双眼睛却骨碌碌冒着贼光。这汉子爬出之后,用手背揉了揉眼皮,仔细地打量了空荡荡的暗室一阵,不觉舒了口气,旋即蹲到洞口,朝里面叫道:“快些出来透透气儿!”一头说,一头伸进手,一把拖出个妖妖娆娆的妇人来。
这妇人裹着一幅洋红绉纱头帕,鬓边插着黄烘烘的钗环,脸上搽着浓浓的脂粉,描着弯弯的柳眉,穿一件闪金缎面小夹袄,系一条嵌丝绣凤胭脂红绫长裙子,妖妖娆娆、扭扭捏捏踅到那汉子身边,抻了抻裙子嗔道:“好杀才,把老娘诓进那地窖子憋了半日,如今却如何出得去?”
那汉子笑道:“你我二人在那老贼坯眼皮下做了这些时露水夫妻,成日间提心掉胆,今日俺们两个不仅要争个名正言顺,立时还有一桩泼天的富贵哩!”
那妇人又道:“哼哼,为了那几个贼男女,你却杀了个朝廷命官,俺还担心那清河郡主要生生剥了你那皮哩!”
那汉子嗤鼻笑道:“好一个发长智短的妇人!俺的妙计自有好处,娘子只管跟着俺享福便了!”说着,挽起那妇人的长袖,走到那几个死难女子的尸身旁,指着她们说道:“瞧瞧,算你有福气,碰上俺这个‘智多星’,不然,就凭你与那老贼坯三年同床共枕的份上,早晚也须象这些贼妇一般吃上一刀!”
施耐庵藏在暗影里,听着这两个男女絮絮聒聒,开初倒是糊里糊涂,不知他们是善是恶,一时拿不定如何举动。此时,一听到那汉子指着殉难妇女们骂“贼妇”,立刻明白不是好人。心中一怒,冷不丁叱咤一声:“两个狗男女哪里走!”一挥长剑跳了出来。
两个男女吃这一喝,猛然一怔,还没回过神来,一柄冷嗖嗖的剑刃已然锁到那汉子喉头。那妇人一声惊叫,提起长裙却待要逃,施耐庵伸脚一绊,早“咕咚”栽倒在地上。
施耐庵立目喝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