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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住她,说:“快把你的钱收起来吧。后起风了,会把你的钱刮走的。一张也拣不回
来了。”
她目光炯炯地盯着我说:“是你碾死了我的儿子吧?”我立刻说:“不是我。不是
我。”
她奇怪了,说:“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的儿子回来?”
我说不出话来。正午的营区,大家都在休息,没有人帮我。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地上摆
钱,只有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起风。
真的没有风。大戈壁像冻住一般沉寂。粘稠的空气把纸币熨在沙砾上,仿佛破碎的龟
板。
女人悉心地摆着,大地上出现了一个庞大的人形,腿和胳膊都平伸出很远,好像要围拢
来拥抱什么。看得出那是一个孩子,因为代表他的头的圆圈很大,身子比较小,就像我们在
古代的岩洞里看到的画一样。
我在这个用钱组成的呈大人形面前惊恐万分,每一张钱币都很破旧了,我想这个女人一
定在许多个不眠的夜里反复地摩擦过它们,以代替儿子光滑的皮肤。我顾不得再照看这女
人,撒腿就跑。
当我叫人赶来时。天地间已起了一阵怪风,孩子的四肢折断了,在空中飘荡。女人张开
身子,拼命护着孩子的头。由于风,那个硕大的圆形已经变成了多边形,好像长出了犄角。
我们尽可能地帮她把钱找回来,又送女人到卫生队看病。医生说她有轻度的精神障碍,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治疗,就基本正常了。不再见着人就追问是谁碾死了他的儿子,团里想派
人送她回家。
一天,她清醒地走进首长的办公室说:“我不回家。我也不要钱了。你们给的钱再多,
也有用完的时候。我要在你们这儿做一份工作。这样以后的日子就有指望了。”
这考虑当然很世故,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正因为这份世故,人们才能断定她确实恢复
正常了。细想想,她唯一的儿子没有了,中国人养儿就是防老的,她的想法也在情理之中,
就同意她留下来当临时工。不过是到临近的一个汽车部队。领导主要是为我着想,怕她若在
这儿呆久了,知道我就是肇事者,惹出麻烦。
过了没多久,女人就被友邻部队送回来了。原因是她去了以后,汽车的机械故障猛然增
多,特别是车的左前轮胎,大量地出现爆胎,部队上下着实地紧张了一阵,以为是敌特破
坏。没想到原来是她——每逢刮大风的黑夜,当临时工的女人就穿着一身黑衣服,怀揣一把
真正的英吉沙匕首走出房门。
她专找解放牌的载重汽车,就是我压死她孩子时开的那种型号,用匕首对准车的左前轮
就是一阵猛搠……
逮住后,问她这是为什么?
她说,只要这个轮子炸了,就再也压不死她的儿子了……
我们部队只好把她接了回来,大家一筹莫展。每日管她吃喝,还要防着她破坏汽车。有
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我不能让大伙老这样跟着我操心。
我走进女人住的小屋,笔直地站在她面前。
这是我在出事以后,第一次敢直视她。她比她儿子死时老得太多了,带着一种从坟墓里
爬出来的荒凉。
我说,你的儿子就是我压死的。人死了不能复生。你想怎么处罚我就怎么处罚我。我很
快很流畅地说完了这些话,连一个结巴都没打。因为我在肚里念叨的次数太多了。我真的做
好了挨骂挨打甚至被她捅几刀子的准备,只要不打死我就行。
女人看了看我,平静地说:“你不是。”
我急得直跺脚,说我是我就是。我当然可以举出许多血腥的细节证明我是真凶,比如那
些粉红色的米饭粒。但是我不能。我只是一遍一遍说:是我。
女人漠然地坚持:“你不是。那个人逃走了,再也没有出现过。他怕我杀了他。可是我
不会杀他,起码现在不会了。杀了他,我的儿子也不会活。”
她突然热切起来:“我现在只想要我的儿子。烦你去给你们的领导说说,让他们赔我一
个儿子。”
我拿不准她此时明白还是糊涂,但我不能骗她。我就说:“这事办不到。到哪里给你赔
一个儿子呢?孩子已经不在了。”
无论实话有多么酷,我要对她说实话。
“是的。我的儿子已经不在了。”女人明白如水。“死了的人是不能再活的。什么都能
赔,但是人不能。没有人能赔你另一个人。”我硬着心肠说。
这真是危险而残忍的谈话,真想躲得远远的。但是别人都能躲,我不能躲。我得咬着牙
挺下来。
“人也能赔。”她一字一顿地对我说,眼睛里闪着磷光。在大漠如烟的背景下,宛若埋
藏多年的木乃伊。
“怎样赔?”
我不由自主地追随她的思绪。人是抵不过鬼魅召唤的。
“我拿上你们给我的钱,在全中国走啊走。我要走遍所有的山和所有的水。推开所有的
房门,找到一个和我的儿子一模一样的男孩,个头。生日、长相……我一定要找到他。中国
这么大,一定有这样一个孩子在等着我领他。我有钱,我还有工作。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他
家,我再挣钱养他。我天天都给他吃大米饭,再不会像以前,没钱给他吃大米饭,那天还是
从别人家借的米啊,可惜他吃了还没消化啊……可是,那他也算吃过了,你说,是不是?你
说,吃东西这件事,最好受的那一会儿感觉是在哪儿?”
她的眼睛像铜钉楔住我。
“这……我……我不知道……”在她貌似严密实则混乱的逻辑面前,我不知如何招架。
“在舌头啊!”她嘻嘻笑起来,嘲笑我的无知。
“你想啊,只有舌头知道品味。吃到肚子里,肉膘和野菜就分不出来了。我的儿子吃大
米饭的时候,他的舌头还好好的,像小狗一样能舔来舔去。所以他不冤,他尝到了米饭的香
味。你说是不是?”她征询地望着我。
“是。是。”我不断点头。
“要是人家不肯给孩子呢?”她的思绪沿着我所看不到的怪异轨道滑行,飞速地又返回
到原来的话题。这正是我想问她的,她自己说了出来,反倒更令人觉得恐怖。
“我就在他们家干活,给孩子吃,给孩子穿。时间长了,孩子就会对我有感情。我就在
一个晚上,把孩子偷走。那样,我不就是有了自己的儿子了?”她说着,嗬嗬地笑起来,笑
声像液体一样四处流动,小屋就摇晃起来。
“我要把他带走,走得远远的,到一个永远没有汽车的地方。”女人很干脆地结束了自
己的话。
一股森然之气包围了我,我不由得抓住她。
她很有劲道地摔开我的手说:“我不是现在就去。我还要做准备呢。”
我说:“我帮你准备,你跟我走,好吗?”
她说:“到哪里去?离我的儿子近吗?”
我含糊回答:“反正对你是有好处的。”
她就信任地让我拉了她的手,慢慢地往前走。
我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了。医生先听了我的描述,说,这是典型的精神失常。可是医生
对她进行了详尽的检查之后,又推翻了自己的诊断。因为只要不涉及她的儿子,女人一切正
常。提到了她的儿子,女人就很悲伤。说:“医生,我的儿子死了,我心里难受。我现在有
点钱,够当路费的,我要回老家看看。”
医生说这些反应,完全是人在痛苦之后的正常现象。他们不能给一个正常人用药。
出了医院,女人对我说,你的好意我领了。我没病。我只是要人世间赔我一个儿子。
女人在一个风沙弥漫的日子上路了。谁也劝不住她,人们就说她是一个女疯子。
我总是不放心,虽说这事已经算处理完了,我们第一次赔了她钱,第二次赔了她工作。
但这一切是因我引起的,毕竟她的儿子没了。但这第三赔,真是赔不起啊!
我跟领导说,送她一程。领导答应了。我就远远地跟在她身后。一路上,她不哭也不
闹,上车买票都能照应。看到大的或小的男孩,她都无动于衷。唯有10岁左右穿黑衣服的
男孩,会诱使她像母豹一样扑过去。
人们驱赶她,她毫不理会,依旧紧跟孩子,给孩子米饭吃。无论周围的人对她多么凶
恶,她都毫无怨言地照看着孩子。时间长了,人们就烦了。轰她,打她,她都不走。后来发
现一个极简单的法子就能叫她永不再回来——就是让那个穿黑衣服的男孩说一声:滚!你这
疯婆子!她就傻愣愣地哭很久很久,然后不气馁地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