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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就一针一线缝了起来。王琦瑶远远坐着看,不动一点手。严师母让她帮扯一根
线,她也不扯,说:严师母,你知道我是不能碰的。严师母说:你倒找到偷懒的道
理了。心里却有些凄然,因有那绍兴女人在场,也木好多说什么,又埋头缝着。中
午,那保姆回去,自己则留下吃饭。闻到厨房里传出的菜香,恍然觉着时间倒流回
去,又是多年前的情景,许多谜语涌上心头,都是摘下不提的。等饭菜上桌,两人
面对面坐下,严师母开门见山就问:薇薇结婚,要不要叫她爸爸知道?这句话因是
有二十多年时间作缓冲,所以并不显得突兀,王琦瑶笑笑说:她爸爸死了。然后又
加一句:死在西伯利亚了。两人都笑起来,几乎喷饭。严师母说:你也要做件新衣
服,薇薇结婚那日好穿。王琦瑶就说:人是个旧人,穿什么新衣服也没用。严师母
说:那你也去当新人好了。说罢,两人又笑。笑过了,严师母正色道:其实,我也
不全是说笑话,薇薇走了,你一个人就要冷清,不如找个伴呢!王琦瑶便间:你说
找谁?
被子缝好,一天也过去了,薇薇的婚期又近了一日。由于临届春节,人们都在
置办年货,送旧迎新,更为这婚礼增添了气氛。小林放了寒假,却又参加了一个英
语班学习。他父亲在美国的旧同学,已为他做保,他准备读完这个学年,拿到大学
二年级的学分,便去美国读书。结婚也是去美国的步骤之一,有配偶更容易得到入
境签证。想到这,王琦瑶不觉感到忧虑。可薇薇自己却正相反,小林去美国,是比
结婚更叫她兴奋。结婚是每个人都要结,去美国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去的。甚至不需
要想到将来小林会把她也办到美国去,仅仅是小林一个人去,已足够她激动了。因
是要走,所以就有些临时观点。新房是做在朝西的小间,家具也是用旧的。可是,
结婚毕竟是叫人欢喜,这欢喜重复多少遍也不会褪色的。小林学习英语空下来的时
候,便和薇薇出去,逛马路,吃西餐,看电影。知道结婚就在眼前,难免会有一点
小越轨,可也不要紧。在那人家的门洞里和公园的犄角里,能干得出什么大事?也
有一些时间是在王琦瑶家度过的。他们说着美国,人没去心已经飞去了。王琦瑶也
是喜欢美国的,她喜欢的美国是好莱坞电影里的。喜欢是喜欢,却知道是个故事,
可望不可即的。那两个却是当现实来喜欢的,有许多计划要在那里实施。王琦瑶插
不进嘴去,只觉得他们的美国很乏味,比不上好莱坞的一半。
这一天,小林来的时候,薇薇不在家。王琦瑶说:小林你坐坐,吃过午饭薇薇
会回来的。于是小林坐下了,拿一张隔日的晚报翻看。王琦瑶钩着羊毛衫,问他酒
席订了没有,在什么地方。小林说他母亲正要问王琦瑶,她们家要几桌。王琦瑶想
她的娘家人请也未必到,其他的关系,就只有一个严师母了,虽不是十分投契,却
是几年来一直没断过来往,也算得上半个长相随了。就说,要不了一桌,只她一个
再加严师母一个。小林说:严师母是要请,但她是朋友,难道就没有亲戚了吗?王
琦瑶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只有薇薇一个亲戚,现在也交给你了。这话出口,彼此都
有些感动。小林说:将来,你和我们一起生活。王琦瑶站起身,将手里的开司米一
搁,说:那怎么行,还有你父母呢!然后就走进厨房。小林忽有些难过起来,即将
到来的喜期似也罩上一层伤感的影子。这时候,他发现,这房间里的五斗橱,梳妆
镜,他小林所赞叹的“老货”,其实都蒙着这样的影子,说它“老”,其实不是,
而是“伤怀”。有薇薇在,他还不觉得,薇薇是将生活大把大把挥霍的,而这“伤
怀”却恨不能伸出手去,抓住流逝不返的时光。这也是她们母女的不同了,我我是
用完算数;王琦瑶用的时候悉心悉意,用完了却不能算数。其实不算数又如何?分
明是不由己的事情,到头还是苦自己。
结婚那一日终于到了。早上,两个新人就去天开照相馆拍结婚照,王琦瑶陪着
去的。婚服是照相馆出租,不知上过多少人身了,是照那最大的尺码缝制,兜头套
上,再用大头针沿着身子一路别下来,从头做一件也不过这样的工程。但那白纱裙
终是处子的豪情,无论多么不合身,也是合乎情理的。薇薇变得十分安静,由着王
琦瑶整理修改。那群裾堆在脚下,一堆雪似的。王琦瑶的手在其间出入,感觉到那
纱线的潮湿,大头针的针头又有些秃,很难刺进去。不一会儿,她手心里出了汗,
额上也出了汗,眼前有些恍惚,不知白纱裙里的人是谁。她抬起头,看看前面的镜
子,镜子里有一个公主,美丽而高傲。镜子上方有一盏电灯照亮着,窗户叫布幔遮
住了,镜台上放了一把缠着头发的发刷。照相馆的化妆间里有着一股幽秘的气息,
包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小手腕,比如,婚服的腋下那两排密密麻麻的大头针,还有
裙洞里的大头针。头发也是做过手脚的,地上散落的发交就是证明。现在,这一袭
婚服可说是天衣无缝了,再披上婚纱,瀑布般直泻而下,几乎成了天人。
灯光大明的时刻,王琦瑶是坐在暗处,几乎成了个隐身人,没人看见她。灯光
聚集处,是另一个世界,咫尺天涯的。王琦瑶忽然想:今天她真不该跟着来的,来
也是做看客,看的又是不想看的。她明知道照相馆这地方是骗人,却还是要上这骗
局的当,几十年也不觉悟。那灯光骤地冥灭与骤地照耀,使她的心也是一明一暗。
这灯光其实是她最熟悉的,此时却离她远去。她分明看见摄影师的嘴动着,却听不
见一点声音,新人们的声音也听不见。后来,他们终于走下场来,换了另一对立场。
她替薇薇解下婚纱,大头针撒落一地,发出幽秘的呼卿卿的声音。脱裙子的时候,
薇薇的口红抹上了白纱给,给这婚服又添一笔历史。裙子堆在地板上,是一个巨大
的蝉蜕。走出照相馆,已是中午,就到国际饭店十一楼吃饭。三个人都有些疲惫,
不怎么说话。望着窗外的天空,无风无云,无边无沿。然而,只要将目光向下移一
寸,那连绵起伏的屋顶便涌入眼睑,嚣声也涌入耳内。这天空和这城市似乎两不相
干,自行其事,黄浦江也是自行其事,总是流淌,却流淌不尽。不晓得谁是真理。
下午是在王琦瑶家度过的,小林也跟了来坐着。因是大年初二,弄堂里不时有
鞭炮爆响。大年初二还是访亲间友的一天,平安里的动静都是迎客和送客的动静。
停下来的时候,便有一些冷清。两个年轻人都沉默着,连日的兴奋和辛苦消耗了精
力和心情,临到正式开幕,不由有些退缩起来。两人坐在桌边嗑瓜子,转眼间嗑出
一堆瓜子壳,嘴唇也黑了。太阳在地板上画着方格子,新人的脸色都有些苍白,吃
瓜子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王琦瑶试图挑起一些话题,也无人响应。她走到厨房烧
水,看见阳光已越到北窗,这是多少回复一日的。北窗上的阳光到底是走过一天的
路程,积攒了阅历,流露出善解和同情。窗台上停了一只觅食的麻雀,啄了几下飞
走了。王琦瑶推开窗,在窗台上放了几粒剩饭,等它明天再来吃。她回到房间去时,
竟见那两个一人占一张床,昏昏地睡着了。她一看时间不早,赶紧叫醒他们,催促
他们整装。不一会儿,日前走好的出租车就在后弄里撤喇叭了。
他们直到坐进汽车,脸上还水不地带着困意。这一天显得无比漫长,几乎没有
信心坚持到底。想到即将来到的盛大场面,三个人竟都有些胆寒。新人是怯场,一
生只一场的戏剧就要开幕,他们却发现还没准备充分,手足无措,台词都忘得差不
多了。王琦瑶也是怯场,是做看客的准备设做好。这一幕幕的,尽是新花头,还有
这最后最辉煌的一幕,要在她眼前演过去。现在,已经能看见酒家门前的灯光了,
铺了一地,光里头空着,等着人去填充。汽车靠了边,有一些闲人站住了脚,等着
看新人新事开场。王琦瑶先下车,再等那两人厂来。她拉住小林的手臂,让薇薇挽
住,然后在身后暗暗一推。他们并肩走了过去,看那背影,可真是一对啊!
9.去美国
薇薇结婚,将她的衣服都带走了,衣橱陡地空了一半,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