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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境。他们便偏过了头,吃吃地笑。闹到天黑,她还木想走,赖在椅子上,吃那
碟子里芝麻糖的碎屑,舔着手指头,眼睛里流露出贪馋的粗鲁的光。后来是被萨沙
硬拉走的。两人搂抱着下楼,苏联女人的笑声满弄堂都能听见。这时,房间里有些
狼藉的,桌椅都乱了,台布上到处是茶清和糖渍。剩下这三个人也都笑累了,懒在
沙发上不想动。屋子里暗下去,也忘了开灯,任它暗去。
这样的下午茶的节目,也不可多得,大部分是平静度过。下午的太阳一点一点
过去,光线柔和下来,话都说尽了,只是将眼睛看来看去,还有些未尽的意思。散
了之后,王琦瑶也无心烧晚饭,将剩下的东西,无论是甜还是成,胡乱热一热就打
发了。这种热闹过了之后的夜晚,人有着说不出的散淡与无聊,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都觉得没有意思。人来过又走了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空廓和静,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的样子。于是,千头万绪涌上心头。这真是愁烦的夜晚,总是难眠,月光都是搅人
的。王琦瑶甚至盼着有人来打针,将酒精灯点起,有一些声色似的。她找一些针线
来做,等找出来了又没了兴致,毛线团滚到沙发底下也不知道。她看晚报,看几遍
都不了解说的什么。她对了镜子刷头发,也不知镜里的人是谁。心里的念头都是没
头没尾不成章不成句。她拿一个分币在桌上掷着,却说不准要的是哪一面,卜的是
哪一桩事情。她也用扑克牌通五关,通了还是没通也是不懂。窗外面弄堂里,“小
心火烛”的巡夜声又响起了,梆子换了摇铃。那铃声凛例得多了,在夜晚的平安里,
一音独响。这一般寂寥,是要挨到下一次的下午茶。下午茶有多热闹,夜晚就有多
难耐,非要将这热闹抵消掉似的,甚至抵消掉还不算,再要找回来一些,才罢休的。
为消除寂寥,她又去看第四场电影.第四场电影是这城市残留的一点夜生活了,是
这不夜城还未冥灭的一点芯。第四场电影已经坐不满了,余着一半座位,也是寂寥。
回来的路上是人意阑珊加寂寥。这不夜城如今到处写着“夜”字,梧桐树影是夜色,
候车的人满脸都是夜色,电车进场当当地敲着夜声,路灯霓虹灯全是夜的眼。不过,
这城市再是夜,也有一些萌动的挣扎的光,河的暗流似的。全身心去注意,才可觉
察出来。
现在,下午茶的前一日,毛毛娘舅还须来一次,和王琦瑶商量,怎么安排茶点,
商量好了,就由毛毛娘舅去采买东西。有时商量晚了,到了吃饭时间,王琦瑶便不
让走,又去叫来弄底的严师母,三个人一起吃顿便饭。后来,到了这一日,严师母
自己就来了,萨沙也参加进来。于是,下午茶之前又多了顿聚餐,麻将的赌注就高
上去了一些,而且,这麻将还不打不行了似的。别人倒无所谓,只萨沙有些躲的,
两回只来一回,另一回就说有推不掉的事。谁也不说,可心里却明白。王琦瑶还发
现,毛毛娘舅有意地让萨沙吃牌,还有意地出冲,有和也不和的。王琦瑶知道他是
要多出钱,又怕别人不接受,就用这个输的方式。想到这些,一边鄙夷萨沙,一边
赞赏毛毛娘舅。有一回,她晓得毛毛娘舅早在听和,也推断出他听的是哪一张牌,
正巧手里有一张,便往桌上“啪”地一放,还看他一眼。毛毛娘舅犹豫了一下,吃
进了,果然和了,还是副大牌。王琦瑶见自己猜对了牌,又见他领自己的情,比自
己和牌还兴奋。不料那萨沙却将她的牌翻下一看,说:你怎么拆对子给他牌,是有
意放冲吧!王琦瑶赶紧把牌抹了,说她半路想做清一色,这一对就不想要了。心里
却说,你不知吃了人家多少放冲的牌,倒不说。严师母则有些不高兴,说:打牌就
要按规矩来,不许有私心的。听她这么说,王琦瑶便窘了,再次申辩没有放冲这回
事,自己也正后悔拆对呢!接下去,大家就有些沉默,都藏着些气的,勉强打完四
圈,便散了。下一次,毛毛娘舅来商量茶点时,王琦瑶心里还是上天的事,见了他
就说:萨沙这个人是男人,倒比女人还心胸窄小。毛毛娘舅就说:萨沙也可怜,没
工作,又爱玩,拿了些烈属抚恤金,不够他打台球的。王琦瑶还是气,说我不是为
钱,是为公平,本来我就说不用设公账,也不是多么大的花销,后来是为了好玩才
作出这出钱入账的规矩。毛毛娘舅笑了,说:怎么这样大的气,我代萨沙向你道歉。
王琦瑶说:我不光是为萨沙。毛毛娘舅就说:我也代我表姐道歉。王琦瑶听了这话,
眼圈倒有些红了,想这毛毛娘舅真是心细如发,什么都明白。想说什么又没说,这
时,严师母倒上楼来了。她一进门,往椅上一坐,开口就说,萨沙这个人真是不上
路!也是声讨的样子。王琦瑶和毛毛娘舅不由相视一眼,都笑了。
这天讨论下午茶,毛毛娘舅提出新建议:到国际俱乐部喝咖啡,由他做东。王
琦瑶知道他是为了缓和矛盾,心里想他用心虽然良苦,但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第
二天上午,王琦瑶抽空去理发店吹了头发,中午饭提早吃了,洗过碗,就化妆更衣。
她很淡地描了眉,敷一层薄粉,也不用胭脂,只涂了些口红。她本想穿旗袍,外罩
秋大衣,又觉得过于隆重了,还好像放意去比严师母。所以就穿了薄呢西裤,上面
是毛葛面的夹袄,都是浅灰的,只在颈上系一条花绸围巾,很收敛的花色。刚停当,
就听见张妈叫她的声音,说三轮车已在严家门口,让她去上车。她拿着手提包便下
了楼,弄底果然停了辆三轮车,严师母正往外走。她穿一件黑的薄呢大衣,很见身
分的装束,妆也化得恰到好处。王琦瑶走过去也上了车,车子慢慢地出了平安里。
太阳很红,梧桐叶流落了,天空便显得高朗。王琦瑶忽有些恍惚,觉得身边这人不
是严师母,而是蒋丽莉。蒋丽莉这名字从心头一掠而过,就冥灭了。她觉着脸有些
干,像要脱皮似的,嘴唇也干。太阳晃着眼,眼皮是重的,睡肿了的感觉。三轮车
从街面骑过,橱窗一帧一帧拉洋片似地过去。电车在轨道上缓缓地转过弯,又当当
地向前。
毛毛娘舅和萨沙一起等在国际俱乐部门前。萨沙也是主人的样子,见面就说和
毛毛娘舅一起做东。然后,他们在前边带路,引进了大厅。地板光可鉴人,落地窗
外是深秋枯黄的草坪,花坛里还有菊花盛开着,有一种苍劲的鲜艳。厅内有低低的
圆桌,铺了白桌布,四边是沙发椅。刚落座,就有白西装红领带的侍应生过来问要
什么。萨沙擅自做主地点了好几样。毛毛娘舅并不插话,只赞许地笑。两个人都是
胸有成竹的样子,到头总归是毛毛娘舅付账。王琦瑶心里说:萨沙的刁滑原是让这
些人给宠出来的。一边把眼睛掉过去,看墙上莲花状的壁灯。热水汀烧得很热,有
些红头涨脸的,很后悔没有穿单薄些,外套秋大衣,可穿可脱的。不知自己为什么
没有想到,也是因为许久不来这样的地方,倒成个乡巴佬了。咖啡和蛋糕上来了,
细白瓷的杯盘,勺子和叉是银的,咖啡壶也是银的。有人走过看见毛毛娘舅和萨沙,
便同他们打招呼。毛毛娘舅向他介绍严师母和王琦瑶。那人就对严师母说:严先生
近来还好吗?原来也是认识的,只是拐了个弯。他们几个嘘寒问暖地说着,王琦瑶
则是个局外人了。她把脸又掉过去看墙边一盆万年青,已结了红果。这时候,厅里
的桌椅都坐满人了,侍应生穿行着,上空弥漫着咖啡的香气,是热腾腾的景象。王
琦瑶是这热腾腾中的冷清,穿着不合时宜的衣服,且又插不进嘴。她有些嘲笑自己,
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自找没意思。
那过路人干脆拉过一把沙发椅坐下不走了。自己挥手召侍应生来要了一份咖啡
糕点,几个人像有说不完的话似的。毛毛娘舅倒过身,悄声对王琦瑶说,这人也是
同他们一起打桥牌的,牌打得不怎么样,因此也没有固定的桥牌搭子,却特别爱好,
谁肯同他打,他愿意请客的,今天,他又有请客的意思了。王琦瑶知道毛毛娘舅是
在照顾她,不叫她受冷落,可却更叫她觉得是局外人了。这时,那人向这边转过来,
问他们赏不赏脸,去红房子吃大餐。严师母和萨沙已经答应了,毛毛娘舅则征询地
看着王琦瑶,王琦瑶欠了欠身,说,今天有几个预约打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