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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 恨 歌-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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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张妈去王家沙买蟹粉小笼请客。隔了一天,毛毛娘舅果然来了,也是那个时间,
这回她们已吃过饭,用缝被针桶莲心。酒精灯灭着,有一些气味散发开来,清爽凛
冽的感觉。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话,前一日的高兴劲却接不上似的,有些冷场。
等莲心拥完,就更没事情做了。毛毛娘舅又提议打牌,她们懒得反对,便同意下来。
那口找出来的牌还没有收好,就扔在沙发上,毛毛娘舅说要教她们打“杜勒克”,
所有牌中最简单的一种,一边讲解一边就发起牌来。这两个人是连理牌都不会的,
他只得一个个地帮着理,理完之后才发现已将两位的牌全看过了,只得收起来重新
洗过再发。免不了要说些取笑的话,气氛就活跃了。打这样的牌,又是同这么两个
人,毛毛娘舅十分心里用一分就够了。严家师母一边打牌一边缅怀麻将的乐趣,也
只用了三分心。只有王琦瑶是十分心都用上了,眼睛只看在牌上,每一次出牌都掂
量过的,只是无奈得牌不如人意,总是小牌多于大牌,所以每每反是输,而那两位
却一人一副地赢,便十分感慨地说:看来成败自有定数,不能强夺天意的。毛毛娘
舅说:王小姐原来还是个天命论者。王琦瑶刚要开口回答,严家师母却抢过去说:
天命不天命我不懂,可我倒是相信定数,否则有许多事情都解释不来的;比如我们
严先生老家有个人,是个摆渡的,有一天晚上,人都睡下了,却有人喊着渡河,他
只得起来撑过船去,把那人摆过河,那人上了岸往他手里塞了个什么,硬硬的,就
匆匆地走了;严先生他家乡人张开手一看,原来是块金条,他用这金条买了一批粮
食,想不到第二年就是荒年,这批粮食卖了好价钱;发了财,也木摆渡了,到了上
海,正碰上发行橡皮公司股票,统统买成股票,不想三个月后橡皮公司就破产倒闭,
一分不剩,只得回乡下去再摆渡;后来才知道,那给他金条的摆渡客,实是个强盗,
犯了杀头罪,那天是连夜出逃。说的和听的都忘了打牌,不知该谁出牌,只得和了
再从头打。
  毛毛娘舅说:这也是偶然。王琦瑶不同意道:我看恰恰是必然。严家师母又打
断她说:我不管什么偶然必然,我只知道什么都不会平白无故临到头上,总是有道
理,这道理又不是别的好商量的道理,而是铁打的定规。王琦瑶也说:命里只有七
分,那么多得的三分就是祸了;我外婆说过苏州阀门有一个青楼女子,品貌都是一
般;有一日来了一个扬州盐商,富比王侯的,一眼看中她,为她赎了身,进门不久
太太就病故,立刻扶正,第二年生下儿子,本是高兴事,不料那孩子三个月就露出
了呆相,原来是个聋哑儿,、再过三个月,那女子便得了不吃不喝的病,一命呜呼;
人们都说是福把她的寿给折了,因她本是个福浅之人。严家师母点头感慨不已。毛
毛娘舅则道:你说的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王琦瑶就说:月满则亏,水满
则温说到底也是个定数的事,总是指一定的分寸,但这分寸是因人各异。毛毛娘舅
不再反驳,三人接着打牌。打了一阵,毛毛娘舅也有故事要讲了。他说的是他父亲
的一位老友,十年前亡故,死的那一刻,墙上的电钟停了,因那钟很古旧,又是很
高的墙上,说是要修,却也一天推一天的,竟拖了十年,到了半年前,老友的太太
生了不治之症,也死了,就在她闭眼的时分,那钟竟走动起来,一直走到如今再没
停过。故事说完,三人都静默着,太阳西移了,屋里暗了些,透过纱帘,却可看见
对面的窗扇,被太阳照得晃眼。心里有些生畏,又不知畏惧什么。这时张妈走上来,
说莲心汤已煮好,什么时候去买蟹粉小笼。严家师母这才醒过来,赶紧说,现在就
去,又嘱咐买好后坐三轮车回来,免得乘公共汽车挤漏了汤水。张妈应了下去,王
琦瑶看看时间该给孩子打针,便点了酒精灯煮针,那蓝火苗一摇一曳的,房间里顿
时有了春色。
  这个下午虽没有上一个的热闹高兴,却是有些令人感动的。张妈买回的小笼包
子还烫着嘴,汤水也饱满。又新沏了一道茶,“杜勒克”且从头来起。一晃眼一下
午又过去了。严家师母说:如今天短了,刚开始就结束,干脆,明天毛毛娘舅上午
就来,中午在这里吃饭,我让张妈烧个八珍鸭,是张妈的拿手菜,过年才烧的。毛
毛娘舅说:还是几年前,母亲在表姐这里吃过,回去就让烧饭的李大过来学,虽是
正传,也不如真经啊!严家师母说:是啊,说起来已有四五年了,那时亲戚走动得
还勤,现在都疏远下来,难得见一面,前天你来,我倒吓一跳,忽然间冒出个大人
了。又转向王琦瑶说:你不知道他小时的样子,西装短裤,白色的长筒袜,梳着分
头,像个小伴童,婚礼上专门牵新娘的礼服的。毛毛娘奥说:难道长大就讨嫌了?
严家师母不由神情黯淡了一下,说:人是不讨嫌,只是这一身衣服,左看右看不入
眼。毛毛娘舅穿的是一身蓝味叽人民装,熨得很平整;脚下的皮鞋略有些尖头,擦
得锃亮;头发是学生头,稍长些,梳向一边,露出白净的额头。那考究是不露声色
的,还是急流勇退的摩登。王琦瑶去想他穿西装的样子,竟有些怦然心动。严家师
母感慨了一会儿,三个人便散了。
  再一日来,天下起了小雨,寒气逼人的,都添了衣服。午饭时,临时又添了一
个暖锅,炭火烧旺了,汤始终滚着,菠菜碧绿,粉丝雪白。偶尔的,飞出几点火星,
噼噼啪啪地响几声。半遮了窗户,开一盏罩子灯,真有说不出的暖和亲近。这是将
里里外外的温馨都收拾在这一处,这一刻;是从长逝不回头中揽住的这一情,这一
景;你安慰我,我安慰你。窗户上的雨点声,是在说着天气的心里话,暖锅里的滚
汤说的是炭火的心里话,墨绿的窗幔里,粉红的灯下,不出声都是知心话。王琦瑶
吃鱼吃出一根仙人刺,用筷子抹着,往下一抛,仙人刺竟站住了,严家师母便问许
了什么心愿,王琦瑶笑而不答。严家师母再追问,就说没有心愿。严家师母不信,
毛毛娘舅也不信。王琦瑶说:不相信就不相信,反正是没有。严家师母就说:你瞒
我,还能瞒他,毛毛娘舅可是会算命的。毛毛娘舅说,我不仅会算命,还会测字,
不信就给一个字。王琦瑶不给,严家师母说,我帮她给。四周看看,看到窗外正下
雨的天,随口说:就给个天字吧!毛毛娘舅用筷子蘸了汤,在桌上写个“天”,然
后把那两横中的人字头向上一推,说:有了,王小姐命有贵夫。严家师母拍起手来,
王琦瑶说:这字是严家师母给的字,贵夫也是她的贵夫,要我给,我偏给个“地”
字。毛毛娘舅说:“地”字就“地”字。也用筷头蘸了计水写了个“地”,然后从
中一分,在“也”字左边加个“人”字旁,说:是个“他”,也是个贵夫。王琦瑶
用筷头点着“地”字的那一边说:你看,这不是入土了吗?本是顺嘴而出的话,心
里却别的一跳,脸上的笑也勉强了。那两人也觉不吉祥,又见王琦瑶神色有异,便
不敢再说下去。严家师母起身喊来张妈给暖锅添水加炭,毛毛娘舅趁机恭维张妈的
八珍鸭,换过话题。等那暖锅再次滚起,火星四溅,王琦瑶才慢慢恢复过来。
  喝了一会儿汤,王琦瑶缓缓地说:这世上要说心愿,真不知有多少,苏州有个
庙,庙里有个水池,丢一个铜板发一个心愿,据我外婆说,庙里的和尚全是吃这池
底的铜板,可见心愿有多少,可是,如愿的又有几个呢?这话题本已经避过不谈,
不料王琦瑶反倒又提起了,他们两个不知该接不该接,怔着。暖锅里的汤又干了一
些,突突地,想滚又滚不起来的样子。王琦瑶笑了一下,是笑自己的没趣,再接着
喝汤。窗上的天又暗了一成,压低了声似的,好叫人吐露心曲。停了一会儿,毛毛
娘舅说起一种扑克牌的玩法,叫作“吹牛皮”。“吹牛皮”的打法是:出牌的人将
牌覆在桌上,然后报牌,报的牌可能是假也可能是真,倘若同意他是真,那么便过
去,有不同意的就翻牌,翻出是真,翻牌的吃进,翻出是假,出牌的吃进,翻牌的
则可出牌。毛毛娘舅说:这牌虽然是叫“吹牛皮”,可往往却是不吹牛皮的人赢。
王琦瑶和严家师母都看着他,不知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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