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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话,我要不把这话全说出来,我们大约就没别的话可讲,在你的位置当然是
不好说,是要照顾我的面子,那么就让我来说。蒋丽莉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无地自
容的样子,心里却不得不承认王琦瑶的聪敏过人,可谓一针见血。王琦瑶接着说:
对不起我要作这样的比喻,怎么比喻呢?你母亲是在面子上做人,做给人家看的,
所谓“体面”,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而重庆的那位却是在芯子里做人,见不得人的,
却是实惠。你母亲和重庆那人各得一半天下,谁也不多,谁也不少;至于谁是哪一
半,倒是不由自己说了算,也是有个命的。蒋丽莉此时此刻脸不红心也不跳,虽是
拿她父母做例子,却是像上课似的,全是处世为人的道理。这道理还不是那些言情
小说上的粉饰过的做梦般的道理,是要直率得多,也真实得多。王琦瑶也像是在说
别人的事似的,不动心不动气。她又说:要说自然是面子和芯子两全为好,也就是
圆满的意思了,可入的条件都是有定数,倘若定数只能面也凑合,里也凑合,还不
如盖下一边,要个满满的半边,也是不圆满里的圆满;再说,还有句老话叫作月满
则亏,水满则溢呢!缺一半,另一半反可更牢靠更安全还说不定呢!蒋丽莉听了王
琦瑶这一席话,心想方才被她看成小孩并不吃亏,这些道理是可与做她母亲的人去
平齐的。
正像王琦瑶说的,把这话说出来,别的话便也好说了。这是最大的忌讳,摆出
来也不过如此的,更何况枝枝节节的难堪。两人都轻松下来,蒋丽莉问了些李主任
的情况,王琦瑶也都不瞒她,还告诉了些事情的经过,再就带她参观房间。进卧室
时,王琦瑶抢行一步,将床上的什么塞进了床头柜里,脸上掠过一片红晕,使蒋丽
莉想起她不再是姑娘了,两人间好像有了一条分界线,有些隔河相望了。看毕,王
琦瑶又吩咐那浙江娘姨去买蟹粉小笼作点心,一边吃一边告诉蒋丽莉左邻右舍的闲
事,许多上海滩上盛传的流言竟在此得到证实,也作了细节上的更正。这时,天倒
有些亮起来,晴了一半。两人又好像回到了过去的时光,却是将嫌隙搁下不谈,只
说些好的。因此那程先生便再不提了,没这人似的,倒是李主任说得多些。王琦瑶
拿来李主任的板烟斗给蒋丽莉看,大小各异的,装在一个金属盒里。王琦瑶拿起一
个在嘴上,做那抽烟的姿态,很孩子气的。蒋丽莉起身告辞,王琦瑶却怎么也不让
走,非留她吃晚饭,嘱那娘姨做这做那。主仆都有些兴奋,想来蒋丽莉是这里的头
一个客人。吃晚饭时,王琦瑶对蒋丽莉说了一句动感情的话,她说;总是我在你家
吃饭,今天终于可以请你在我家吃饭了。这话使蒋丽莉也有些触动,她头一回体谅
到王琦瑶住在她家的心情,这本是她从来没想过的。窗外全黑了,客厅里开了灯,
亮堂堂的,留声机上放了一张梅兰芳的唱片,咯呷呀呀不知在唱什么,似歌似泣。
灯下的杯盘都是安宁的样子,饭菜可口,还有一些温过的花雕酒,冒着轻烟。
蒋丽莉不知该如何去对程先生说,她不免也为程先生着想,生怕他经受不住这
打击。她还是为自己着想,倘若他真的垮到底,。卜都死绝,她又希望何在呢?这
时候,她是可怜程先生也可怜自己,可怜他们两个都是被动,由不得自己做主。这
天她决定去和程先生谈,约他在公园里见面。她老远就看见程先生的身影,劳竟不
立的样子。想到自己带给他的竟是那样的消息,不由地感到了抱歉。她还没下车,
程先生便迎了过来,然后两人起进了公园。走在甫道上,一时都无语,程先生想问
不敢问,蒋丽莉想说又不好说。两人沿了市道走了一圈,到了湖边,租了船,一头
一尾坐着,荡到了湖心。虽是面对面,中间却隔了个王琦瑶,夺去了注意力。划了
一会儿桨,蒋丽莉说:程先生还记得吗?前一回来这里划船,是我们三个人。说这
话是为了渐入正题,让程先生有个准备。程先生好像预感到前边有什么祸事等着他,
不由红了脸,避开话题,要蒋丽莉去看岸边的一株垂柳,说是可以入画的。若在平
时,这正是对蒋丽莉。动思的话题,可今天却是有另外的任务。她没有搭程先生的
腔,重起头道:我妈昨天还说,王琦瑶不来,程先生也不来了。程先生强笑了一声,
想打岔却找不出话来,便垂下眼去看水面。蒋丽莉虽是不忍,但想长痛不如短熬,
就一鼓作气说道:我妈还告诉我有关王债瑶的一些流言。程先生险些地丢了手中的
桨,苍白着脸说:流言是不可信的,上海这地方,什么样的流言没有啊!蒋丽莉被
地抢白了一通,又好气又好笑,禁不住嘲讽说:我还没说是哪一种流言呢,你就不
相信。程先生的眼睛在镜片后闪了一闪,早忘了划桨,船兀自打着转。蒋丽莉倒难
以启口了,可话已说到这个地步,要不说怕是再投机会了,便平淡了口气,一五一
十将她听到看到的都告诉了程先生。程先生手里划动了桨,一下一下,不说也不哭,
变成个牵线人似的。他把船划到岸边,用桨够住岸边一块石头,把缆绳绕住,然后
上了岸,也不管船上还有一个蒋丽莉。等蒋丽莉手慌脚忙地爬上岸去,还替他拿着
斯迪克,他已进了一片小树林子,面对了一棵树站着。她走近去,本想埋怨他,却
见他在流泪。
程先生!蒋丽莉轻轻地唤他,他不是不答应而是听不见。蒋丽莉又轻轻地扯他
衣袖,他也不是不理睬,而是不觉得。蒋丽莉不由地叹了一声道:你这么难过,叫
我怎么办呢?程先生这才回头望了她一眼,无限惨淡地说了声:还不如死了好呢!
蒋丽莉潸然泪下,心想她这太原来还抵不上一死的,心里正过不去,不料程完生却
将她搂住,头抵着她的头。她便不由自主地抱住了程先生,嗅到了他衣领上的生发
水气味,很清淡的。她心里升起了希望,虽然是从程先生的绝望里硬挤出来的一线,
月日也是希望。
以后的日子里,程先生再不提王琦瑶了,蒋丽莉也不提。他们俩每星期都有约
会,或是吃饭,或是看电影。那吃饭和看电影的地方都是另选的,不是过去三个人
常去的,也不是程先生单独与王琦瑶同去的。就好像在躲王琦瑶,越想躲越躲不了,
每一回见面,两人都会无端地生出紧张,生怕做错了什么似的。那王琦瑶在彼此的
心里都占了大地方,留给他们自己相知相交的只有些缝隙了,打擦边球似的。不过,
虽然只是缝隙里的情义,却是真情义,没有欺骗和作假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蒋丽莉对程先生自然是没话说,程先生对蒋丽莉至少是没有反感,还有些感激。感
激她对自己,也感激她对王琦瑶,是兄妹朋友的感情,也是起作用的感情。有一段,
他们的往来还相当密切,几乎天天见面,甚至两人还共同出席一些亲朋好友的宴席
和聚会,严然一对情侣,婚娶之事就在眼前的形势。这段日子,是心底平静,不说
大的憧憬,却有些小计划的。程先生是蒋家的座上客,连那木头样的少爷,见面也
有几句客套的。蒋丽莉过二十岁生日的时候,父亲从内地回来,郑重地见了面,彼
此都留下了好印象。程先生虽然没有正式提出求婚,可言语间已不把自己当外人的。
蒋丽莉的母亲开始着手为蒋丽莉设计结婚的仪式,还有喜宴上穿的旗袍,同时也想
起自己出阁的情景,又是喜又是悲。
在这热腾腾的气氛中,蒋丽莉的心却有点凉。程先生分明在与她接近,她倒觉
得是远了。她得到程先生的感情越是多就越是不满足。蒋丽莉不免是得寸进尺。她
天性里就是有占有欲和权利心的,先前的宽忍不过是形势所迫,不得已为之。这也
是此一时彼一时的人之常情,但在蒋丽莉身上则表现得尤为极端,退也是到底,进
也是到底,没有中间道路的。这时候,她对程先生的态度几近苛求,稍一个走神都
是不可以,且又将王琦瑶看得过重,凡事都往这上面联想。开始,是心里想,嘴上
还是不提,没个禁区,也是留有余地,可后来情形就有些变了。这回,两人走在马
路上,是去先施公司为友人买礼券。正说着话,程先生却有点对不上茬,分明是心
不在焉。顺了他的目光看去,前边有一架三轮车,车上大包小包中间坐了个披斗篷
的年轻女人。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