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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撒小性子,叽叽味浓的沪语,也是专供女人说体己话的。这城市本身就像是个
大女人似的,羽衣霓裳,天空撒金撒银,五彩云是飞上天的女人的衣袂。
这一天,就更是不同凡响。是小姐们的节日,太阳都是为她们升起的,照着她
们从千家万户走出来。花店里的花是为她们馨售一空的,为的是庆贺她们入围。最
漂亮的时装穿在她们身上,最高超的化妆术体现在她们脸上,还有最摩登的发型,
做在她们头上。这就像是一次女性服饰大博览,她们是模特儿。她们的容貌全是百
里挑一。她们分开来看,个个可以夺魁;对比着看,一个赛一个;再要合起来,这
美便是排山倒海之势。她们是这城市的精髓,灵魂一样的。平常的日子里,她们的
美润染在空气里,平均分布的,而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她们集起精华,钟灵娟秀,
画下这城市最美的图画。
有了初选一幕,王琦瑶就有些安心,对各方的关怀询问有了交代,对自己也有
了交代。而接下去的进入复选,却是有些意外的喜悦了。可说到了这时,王琦瑶才
开始认真起来,之前,她就好像是应付蒋丽莉,还应付程先生。她的不认真,有点
是为自己做一层防卫的壳,壳里藏的是自尊心。蒋丽莉和程先生的认真,来日都会
打击她的自尊心,所以她只有将这不认真做得彻底,才可保住自己的不受伤。回想
那时的一段日子,其实是难挨的日子。蒋丽莉和程先生的希望和努力,说到底都是
要王琦瑶来负责任的,他们的成和败都不是自己的,而是王琦瑶的。他们那样的做
法是有些代人做主,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人的。王琦瑶倘若是认真,定会对他们有
怨气,甚至反友为敌。也是不认真救了他们和王琦瑶的友情。现在好了,能够进入
复选,连蒋丽莉和程先生都满意了。
王琦瑶和蒋丽莉重新出现在各种晚会上,每一个晚会都有些像记者招待会,问
题层出不穷,王琦瑶总是有问有答。而蒋丽莉却变得格外矜持,问十句不定答一句
的。程先生又给王琦瑶拍了一次照,是借人家的照相间,拍的大特写,专要人记准
她的脸的。他再去托报界的熟人,竟真给登在了报纸的一角。报不是大报,却是竞
选上海小姐的配文,等于做了一次广告。事情到了这步,王琦瑶心里倒有些害怕。
她觉得事情太顺了,顺得像有个陷阱在前面等她,她相信物极必反的道理。这时候,
王琦瑶其实是真正的起了奢望。她的心本来是高的,只是受了现实的限制,她不得
不时时泼自己的冷水。她知道这世界上的东西真是太多了,越想要越不得,不如握
牢自己手中的那一点,有一点是一点,说不定反会有意外的获得,所以是越不想越
能得。如今这意外却到了眼前,不想也要想的地方。这是更难挨的日子。前边的难
挨是在“防”,这时的难挨是在“进”。在等待复选的日子里,王琦瑶竟然推摔了。
王琦瑶住的是底层客厅旁的一间,本是书房,专门为她做个卧室。廖户对了花
园,月影婆婆。有时她想,这月亮也和她自己家的月亮不同。她自己家的月亮是天
井里的月亮,有厨房的烟熏火燎味的;这里的月亮却是小说的意境,花影藤风的。
她夜里睡不着,就起来望着窗外,窗上蒙着纱窗帘。她听着静夜里的声音,这声音
都是无名的,而不像她自己家的夜声,是有名有姓:谁家孩子哭,奶娘哄骂孩子的
声;老鼠在地板下赛跑的声;抽水马桶的漏水声。这里只有一个声音有名目,像是
万声之首的,那就是钟声。它凌驾于一切声息之上,那些都是它的余音,是声的最
细小的笔触,是夜的出声的冥想。这夜声是有浮力的,将人托起,使之荡漾,像水
似的。一个人浮游得久了,便会觉得从里到外都虚空了,叫这夜声绘浸透了。这里
的夜,是有侵蚀性,它侵蚀人的实感,而代之以幻觉。这里的夜色清澄见底,也不
像她自家窗外的夜色,是有着杂质,浑饨饨的,这里的夜色可照见人影儿,头发丝
都一清二楚。伸出手,夜色从指缝里全漏尽了,筛子也筛不出个颗粒。一穹的夜色
压在顶上,也不觉重,是如蝉翼一般的,也只有一件东西是有形,也是为首的,那
就是月光投下的影,透明的夜色是替它作衬托,也是夜色最细小的笔触,是夜的肌
肤。这夜色可在万物之间穿行,无缝不入,最终,万物皆成无形无色。这夜色是有
溶解力的,它溶解了物的实体,代之以虚形,总之,这里的夜晚是有魔术的,它混
淆视听,使得人物皆非。
复选的名单是登在报上的,尽管胜负未决,但也已是光辉的殊荣,人人瞻目。
都知道王琦瑶住在蒋丽莉家,她家竟有点门庭若市的了。凡认识些的都要来坐坐,
问题是问也问不完。王琦瑶也更成了蒋家的光荣。蒋丽莉和母亲成天替她送往迎来,
准备条点,忙得不亦乐乎,只有那弟弟闭门不出,无线电叽叽吹仅不知在说唱什么。
她们这三人,一早起来就穿戴整齐,坐在客厅里,等着门铃响,好去迎客,有点严
阵以待的意思。都明白事情已接近最后的关头,一点儿也忽略不得的。曾有个晚报
记者来采访,回去写了篇文章,把王琦瑶和蒋丽莉描写成干姐妹的关系,于是蒋家
的工商背景又使她名声增添一成。其实,蒋丽莉的母亲早已将她看成比亲女儿还亲
的。亲女儿是样样事情与她作对,王琦瑶则正相反,什么都遂她的心。她甚至还写
信给重庆的丈夫,逼他捐一些钱给赈灾委员会,为王琦瑶的竞选再添筹码。这母女
俩平时的是非全是出于无事,如今有了这事供她们忙,且又共一个目标的,于是相
安无事,甚至还有些同心协力。这时候,离复选虽还有几天,但其实大家心里都有
些数了。有一些人明摆就是给垫底的,还有一些人则明摆着要进入决赛,只不过走
个过场的。而另有一些人却是在这两种人的之间,既不是垫底,也不是确定无疑的。
这是尚待争取的人,王琦瑶便是其中之一。竞选的任务其实是由这类人真正承担的,
她们可说是“上海小姐”的中流砥柱,是名副其实的“上海小姐”。这场竞选的戏
剧实际上是由她们唱主角,一轮轮的考验都是冲着她们来,优胜劣汰也是冲着她们
来。最后能冲出重围的,是上海小姐里的真金。
在登门来访的客人之中,有一个人却是王琦瑶始料未及,那就是吴佩珍。进门
见是她,王琦瑶不由就慌了神,吴佩珍也有点慌,眼睛看着别处,手也没处放的。
两人就这么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吴佩珍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在王琦瑶手
里。她来回看了两遍,还没看懂似的,只模糊知道那是片厂的导演写来的一张请柬。
吴佩珍说,要有个回话,去还是不去。王琦瑶想也没法想的,就说去。吴佩珍也不
告辞一声,转身就走。王琦瑶踉在后面,一直跟出门外。吴佩珍便放慢了脚步,两
人走了并肩,走出弄堂,又走了一段,到了一个邮筒跟前。吴佩珍说:回去吧,别
送了。王琦瑶说再送一段,反正是没事。两人都停了脚步,也是谁也不看谁。吴佩
珍又说:我本来想把信投在这里的,结果却自己送来了。王琦瑶不说话,看着那邮
筒。停了一会儿,两人都哭了。她们也不知在哭些什么,有什么可哭的,只是觉得
心里有一种无法挽回的难过。上午十点钟的阳光从梧桐叶里洒在她们身上,晶片似
的,还像水银,有一些落叶扫着她们的腿,在路面上呼呼地过去。她们的眼泪把手
里的手绢都浸湿了,可还是说不出名堂,还是难过。有一种和她们纯洁无忧的闺阁
生活有关的东西似乎失不再来了,她们从此都要变得复杂了。有轿车从她们身后开
过,无声地,车身反射着阳光,也是水银流淌般的。她俩又哭了一会儿,吴佩珍慢
慢地转过身,低头抹泪地走了。王琦瑶看着她的背影,渐渐地干了眼泪,眼睛有些
酸胀,被太阳刺得睁不开,脸上的皮肤是紧的。她也慢慢转过身,向回走去。
导演请王琦瑶吃饭是在新亚酒楼,王琦瑶心想吴佩珍也会去,就没告诉将丽莉,
怕她跟着,只说要回家看看,拿点衣物。可是吴佩珍却并不在,只有导演自己。导
演见面就叫她瑶瑶,使她回想起片厂的事情,几乎是隔世的了。导演说:瑶瑶成大
姑娘了!这话是兄长的亲昵,要叫人掉泪的。王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