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窸窸窣窣地换睡衣,真是痴长了这几岁!两人告到了林妈妈那里。小璇恼着脸伤心自己一点私生活也没有,要和阿
乖这样别在一间房子里共存,控诉完了就恨恨发着愣呕气。那林妈妈这会竟疼起她来,跟老林商量着是该让小璇有
个自己的房间,女孩子大了总是不方便云云,阿乖便给发落到哥哥的房间里睡大床铺;他们全家都忘了当年阿乖就
是被启启雄雄折磨得搬到小璇房里庇护的。阿乖背着书包、驮着棉被乔迁,觉得自己是被踢来踢去的蜗牛。闷了几
天气,后来发现能跟启启雄雄偷看漫画、玩三国棋,或什么把戏,这才泰然了下来。
眷村的夜晚总是沉稳的漫着闲懒的情味,大人们喜欢在院里门前乘凉或者聊天,不然就看电视;他们自在的说
话或笑闹,或者就懒懒倚靠着东西不说话。晚风缓缓翻起衣衫裙角,或者在花草树叶上走出了一点细微的声响,一
个夜晚就过得恬适和自足。小孩子则爱在甜甜清清的星空下追逐嬉闹,玩着捉迷藏或者杀刀;邻家小妹阿香被启启
一巴掌劈倒,愣坐在草地上还来不及哭,那启启嘿喝一声:「哈哈,你死了!」阿香听得两眼一翻,便死在草地上。
她妈妈老远见得,赶过来一把抓得她四肢漫空乱踢乱抓,飘飘不着地;她妈妈恨恨打她一屁股:「要死啦!刚洗完
澡!要死啦!……」气不过,又一屁股。
阿香囚在门口蹲着看别人兴头头地玩耍,急得捂着脸痛哭;那声音拔尖的高,却成了这眷村的衬景音乐,连绵
着、连绵着,不停不歇,提醒着眷村的大人们,小孩小孩小孩,小孩长大了,又有新的小孩,这样一代一代,广场
的夜晚永远是扰嚷的、哄闹的;眷村,永远是一群群的萝卜头;他们会长大的?会吗?……妈妈们没来操这心,因
为她们的心只能放得近近的,近近的,今天的纠扰、明天的烦忧,……以后的日子太远了,她们的心填不进去了。
小璇知道自己是长大了,她躲到父母房里,关好门,对着衣橱里的大镜子端详自己,镜子因为少有用途,已经
蒙上了一层脏,小璇用卫生纸擦了擦也没用处,因而所有的光亮到这里都黯然了,镜子又不够大,小璇的身子没法
完全映出来,看得到头就看不到脚,小璇还得屈着膝,才看得到自己的上半身,她搔首弄姿了半天,还是对镜中的
影像不满意,连带的对自己也要有些不肯定了;镜里的世界怎么像是倒退了十年,自己浑身都是又老气又土气,一
点也明艳摩登不起来!她环顾这十来年的老屋,有些暗惨和深沈,夏夜开着窗户,微风吹着花布窗帘进屋,那窗帘
飘飘摇摇,泄了一地微颤的月光;屋里一张陈旧的大木床,一架裁缝机,和几张家具,墙上一张爸妈当年的照片,
相纸老旧,自边边渗进来模糊的黄晕,要把爸妈淹没了,父亲仍是他那样十年来不变的固执、率直和坏脾气;而妈
妈只含着一朵羞涩的微笑,静静羞涩着、羞涩着,…她骇然想到光阴在这里是停了,是停了!她的青春年华也要停
在这里,停在这个世界里!外头天空响着小孩嘈嘈的闹嚷声,小璇攀着窗台向下望,看到这样一条长巷,这样一群
闹乱的小孩远远跑在灯影里,看到家家屋里门外站着坐着聊天消暑的人家,还有这样一个漫漫扰扰的夏天长夜;小
璇突然心中好不甘心,怨恼自己拘留在这个自得自满的眷村、大杂院;她痛下决心,要远远的、远远的离开这里,
总有那么一天的。
小璇便又努力地练起歌来,歌声飘到楼下院子,老林皱了皱眉头,转过身继续让阿乖继续撕脚皮,阿乖一层一
层剥着,就是怎么也撕不完,那香港脚还有股怪味,他闻了又闻,就是记不起来。林妈妈边做皮包边说话:「阿乖,
不要掏耳朵!」阿乖抬起头来,见着爸爸打起呼来了,油油的肚皮摊得像海一样起伏,他就用力捏了一下,指着爸
爸笑起来了:「哈哈哈,你睡着了!」老林晃了晃头,但眼睛一直睁不开来,阿乖指给妈妈看,两人偷偷笑起来,
林妈妈掩着口直向后仰,差点失了平衡。天上亮得蓝蓝的,缀了好多星星和萤火虫,草里飞满了虻虫,飞满了又飞
到邻家妈妈们的头上,她们在街灯下聊天,虻虫在她们头上聊天,乱七八糟的吵成一团团。
小璇唱作俱佳地站在二楼阳台上,对着台下的家人唱起歌来:「山一重呀水一湾,我家住在女儿圈,……」她
穿著她唯一拖得着地的睡袍,边唱边摇,借着斜斜的路灯亮来,小璇自己都有些不真实了;她觉得自己摇晃在一个
迷离的世界里,在一个有异样情调的地方,远方底下有灯光,有哗哗的群众,或者尚有几架摄影机在暗底捕捉她的
风采,她唱起歌每一个字都像笑着嘴角。林妈妈不理她,只有阿乖傻傻地听她唱完,哔哩啪啦猛拍着手,他不会吹
口哨,只好大叫:「昂可!昂可!」
小璇微微欠了欠身,笑吟吟说道:「谢谢!谢谢!再来我为各位亲爱的来宾,唱一首,情──人──桥。」她
的表情和语调道地的演技化,每一个音调都会往上吊梢咧。
她嗲哩嗲气划着手势:「哎,哎,哎,哎,哎,哎,哎,哎,……」
老林突然站起来,沉着脸,叉着腰,看去是要骂人了,可是又没有,他就狠狠站在庭院中瞅着小璇,叫她反而
莫名其妙寒心起来了,她猛然也停着,低下头来注视她父亲,连稍稍躲开来也不敢;小璇突然觉得夜是这样寂静和
凝滞,她和父亲是隔了一层漫漫夜色,要生疏了,他骂了这许多年,或许是再没气力和精神来数落她了。远远响起
了小孩踢铁罐的声音,ㄎ一ㄎㄤ!小璇觉得她和这家是断了,断得生生的,想起了她平日的不满意来:她的寂寞,
她生活的平淡无趣,都使她觉得伤心;回来趴在床上,她也不晓得痛哭一场,只是干干望着窗外迷离的蓝色夜空;
她想着自己一个世界,一个热闹喧哗、有声有色的世界,有她未虚度的青春年华!
她床上摊着几本跟仪美家借来的电视周刊,里面的歌星明星们没有一个愁眉不展的,她们咧着贝齿倩笑,笑出
一辆汽车,一件大衣,笑着,又开了家服装店;姚苏容香港大轰动,白嘉莉主持新节目,邵佩瑜挑大梁演电视剧…
…,小璇估量自己是可以的,可以的,她可以报名参加歌唱比赛,可以夺个奖杯,可以成为一个灿烂的明星;然后
电视剧,电影,……然后,然后,她就这样平步青云上去,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小璇想着这些都是太好了,太美了
;她想着那样一个热闹喧哗的世界在电视机里头等着她,她的这张脸蛋要那样大大地亮在家家户户的萤光幕上,在
大大的招牌广告上,叫多少人来端详她嘴角上的一颗黑痣!她跟着电视剧学会了不少表情,她学会风尘女子的妖媚,
会哭出真的泪水,也会装出很有灵性的样子,……她相信自己真该流落到台北街头让星探发掘的;或者她是真该去
远东公司当店员,天天站在柜台上摆弄,也不定会笑出一个世界来。──可是,这些都太好了,太美得不真实,只
能算梦,远远远远的梦,远远远远的台北,而她,她耗在这小乡下里,如何寻得了梦呢!
小璇下楼来洗澡,一边放水,一边洗她自己的内衣物,旁边已落了堆一家老少脏污的衣服,半干半湿的浸在霉
湿的角落,那水泥地经得长年水湿,绿绿黑黑漫了些苔痕,水沟里还真有些叫人发毛的青苔蠕蠕长着,飘发了些陈
老的霉湿味道。她轻轻揉搓着,揉搓着,想到伤心处,掉出了眼泪来,她丢了衣物,蹲在水盆边浇水洗身,狠力沿
着身体拭擦,她的世界也就要洗拭得剩下一片空白,崩溃掉,瓦解掉,连一点梦彩也要洗得模糊,消失了。她是林
家小璇,四个毛毛头爱吃的大姊姊,林妈妈那个尖嘴利牙的千金,老林那个不读书的大女儿,贵发布行的那位懒小
姐,……小璇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现实生活里如此失败!如此不讨好!她原先是打定主意要做个漂漂亮亮的女孩
的呀!小时她想着要留两把系有丝绸蝴蝶结的长辫子,穿著荷叶裙,白短袜,黑皮鞋,收拾得清洁整齐得让人赞美
的;然而她现在全部拥有的五张小时的照片,都是邋邋遢遢,西瓜皮头发,赤着脚丫丫的笨样子,人家说她小时候
是个野丫头,偷吃、偷钱、打人,……她只记得自己永远背着小孩,天天晃到张家,晃到李家,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