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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身大红,在门外踌躇:进去了拿个什么脸对着她?该叫她什么?第一句话怎么出口?……
怪尴尬的。
“先生……进门来吧……夜寒露重的……”
这吓可把你给吓得差不多!定定神,原来是常氏在叫你,怎么声儿和以前不太一样啊,该是哭得太久把嗓子哭成这样了……
你想着就觉得有几分悲,过了这些天,不知又憔悴了多少,进去看看吧。
你上前去,用秤杆子挑开盖头,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常氏——提着的一口气登时就松了——比你想的要好:眉毛拔得细细一弯,抿了点口红搽了点胭脂,衬着这大红喜服,人就整齐多了。
她这么整齐显然让你有些不自在,眼睛就溜到这房间里的其他地方去了,红绸花,红窗花,红木柜,红烛,红碗,红碟……
等你眼睛把屋里的东西都巡了一遍后,再没什么可看的了,你只好调回来看自己的脚——簇新厚实的一双黑布鞋,看着就暖和舒服。以前那双穿薄了的你还留着,没舍得扔,打算过了今晚再换回去,新的太好,穿着你都不会走道啦。
你的眼睛这么逡巡着,一不小心就溜到了常氏那边,喜服把她的脚盖去了大半,只留一瓣儿小小红红的尖儿。
真奇了……
你想道……给她弟送葬那天她走得挺快的呀,可照这脚的模样……不是三寸就是三寸半,走得那么快也没叫声疼,也没停一停,真难为她了……
你还在想着那三寸金莲是如何走得那样飞快的,一种触感就贴在你手上四处爬了——马上脸红——是常氏的手,微微的凉……
“先生……不……奴家该改口叫您相公了……”
你脸上大热,些微用力想把手抽回来一些,结果没抽成还让常氏握得更紧了,紧得有些不似女孩子的气力。
也难怪,你就想,她常年累月的这么操持家务,支撑一个家,干的粗活重活多,自然要比一般的妇人手劲大的。
“相公……奴家知您是好人,奴家年岁比您长,又嫁过一回,死了丈夫,这回又死了弟弟……唉……您是不知道呀,外头人家是怎么说的……您还愿意娶……”
女人幽幽的叹了口气,有些欲言又止的颜色,终于又悠悠的接了下去“……相公……,您娶了我,一没嫁妆,二没积蓄,能给您的就只有这么一个人了,您要,您就拿去吧……”说完常氏开始宽衣解带。
你有些糊涂,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或者说你们将要干什么。你还以为结婚就是把两个家过成一个家,你和她相互扶持相互照顾,送子娘娘看你们过得和和睦睦不争不吵,心里一高兴就会在某个晚上将孩子放到她肚子里,十月怀胎,然后,你们就有孩子了……
你这点关于结婚与孩子的认知真够荒谬的,让她这个百把年后的后人禁不住怀疑你的脑子里除了那一朵朵的莲花还有些别的东西没有!
她看见你极其无辜的眨了眨眼——书你是读得多了,可这类事情,最多是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类的,表面得很,关于男女,关于孩子的由来,关于新婚初夜要做些什么——你又不看春宫,又不看《八段锦》,又不看《金瓶梅》,看过最“黄”的书就是《西厢》,看完后除了大堆的罪恶感,还有了一点小小的浪漫——所以,那晚你碰上那只鬼的时候,还以为是哪家莺莺找上你了。你甚至不知道张生和莺莺见面后实际上都干了些什么,你总以为是吟诗作对,对酒当歌,至于文字面上那些颠鸾倒凤,你连要怎么“颠”怎么“倒”都不知道……
于是你就目瞪口呆的看着常氏脱剩一团白白的肉。你毕竟是个男孩儿,本能给你鼻尖上煎熬出几滴汗来,身体有些热,头有些晕,觉着常氏有些“妖”。
常氏看你怯怯的,脸上烧得不成样子,就笑着轻轻牵了你的手往自己胸前放,然后你就迷迷登登,像被雷轰过。
她引着你摸她的,她又摸你的,给你把衣衫一件件除下,一双凉手贴到你有些“格”人的身上,低叹“今后奴家定要把相公伏侍妥帖了……”——那语气疼惜着呢!
她把身子滑到你双腿间,接着你就云里雾里了……你在那个晚上做了一个梦。
道不清是前世还是来生的梦。
梦里艾草长着,将好好一间屋弄出一股热烈的荒凉来,推了门进去,满屋挂着一串串小小的用艾草做叶的粽。穿堂风一过,艾草菲菲的香就到处乱跑……
你坐在这空无一人屋里,抬头看这些碰来碰去的艾粽,像个孩子仰望生满一天的星。
那是七月十四“鬼节”那天包给“过去”了的人的……
有人“过去”了……
你在梦中恍惚着得了这么一条讯息,莫名其妙就伤怀了。你在梦里哭,哭得很惨,很绝望,可你连为什么哭,为谁哭都不知道。
有人说梦是对现实的反映。要么照搬,要么扭曲,梦的不同只是在照搬与扭曲的比例不同。她一直不愿相信这种方方正正不够浪漫的解释,她宁愿相信你是在回溯,凭直觉往过去游,浑浑噩噩,直到那个声音轻轻把你包住,你才停。
那声音很乖巧的停在你耳边,对你说:“你可知我最爱谁么?”
你可知我最爱谁么?
我们都以为那个时候的人不会这样赤裸的表达情爱——我们对时代的印象都是由一批经典造就的,譬如《梁祝》,相思都是埋在最隐秘的地方的,含蓄,错过,生不同衾,死当同|穴,化蝶翩跹……
发乎情,止乎礼,这是主流。主流构成的刻板印象轻易改变不了。
可是我们错了——那个声音在问你:“你可知我最爱谁么?”
你说你不知道。说的时候心中怦然。
“我一定要让你知道!”那声音固执又缠绵。你在梦中感觉到几根柔软修长的手指的抚摸。很奇怪,毫无理由,那个人在离世之后仍有如此真实的触感。
我一定要让你知道!
你其实已经听出这话的后半句了,那个声音那个人常常只说半句,至始至终都是羞怯的。这样的表白简直能要人命。你很快心酸:这些刺心的话不该是这样羞怯的人说的……
你们俩其实都是羞怯的人,相处的时候从来都是淡淡的,有些事情原本可以就这么埋葬掉,可旧事新事一起发作,能把个至始至终都羞怯的人逼成走投无路。
“你嫌我不是人……是不是……?”
你默不做声,你不忍心告诉它,这世界是有章法的,人就是人,人与其他种属之间永远横着一条跨不过的鸿沟,跨过来或跨过去都要付出代价。而你从来就不是个敢冒险的人。所以你不知道该怎么回它,所以你一直沉默。沉默把它最后一点天真的幻想踩得碎碎的。
“你欠我的……记住,你欠我的……”
你一直以为只有人才有泪水,没想到它也有……
你在梦中就懂得了“失去”。你继续哭,一直哭到醒。
醒来后发现常氏把你紧紧箍在怀里。
你不知道哪边是真的,还是两边都是假的。
你挣扎了一下,想从常氏的怀里出来,谁知她却越缠越紧,看看你们纠缠的样子,竟像一条白蛇要把怀中人绞死了殉情。
你喘不过气,细细呻吟起来,这一呻吟常氏便醒了,她慌慌张张坐起身子,看你一脸的泪,大惊失色:“相公,哪儿不舒服么?”你摇头,说只是有些口渴,想喝水,她马上就披了衣服要下床去给你拿,你把她挡回去。你说你自己拿就可以了。她还有几分不甘,嘴里说着些“伺候相公是她的分内事”之类的,你已跌跌撞撞的从床上下来。被子掀开的时候,你看见常氏两条白腿,竟是纤纤细细的长,拢在一起像是……像是一条蛇尾……
你不敢再想下去了。
倒了杯水,灌下去压住心神,抬头看看天边,微熹初露了。
见你起身,常氏也赶忙收拾好自己,忙着给你张罗,打洗脸水烧灶做饭。坐在那桌小菜白粥前你有点回不过神。没人给你做过早饭,以前娘在的时候,家计窘迫,是能省就省,你又是个“远庖厨”,家务你娘从不让你沾,这些人间烟火离你远得很,你是有得吃就吃,没得吃也惯的。常氏让你吃的时候你都惶恐了,心中尽是些知恩图报,想着自己也要尽力谋了生计,好好养活两个人两张嘴。
用过早饭,你又想出去摆摊,常氏把你拦住,说道:“相公,摆个摊子画画糊字虽也算一门营生,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将手上那一百两纹银拿出十两来做些针头线脑的小生意,用二十两置几间房安身,剩下那些存进大银庄里也可生些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