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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甩了甩头,蓦地瞧见顾惜朝正对着一处看得出神,一身清爽不见汗。
顺着那方向望去,戚少商找了许久一无所得,那里无非一群三尺孩童在玩耍。
“一五六;一五七;马莲花开二十一……”
“这是什么?此地的民谣么?”顾惜朝突然喃喃而语。
戚少商微微一愣,然后展颜而笑,道:“哪里是什么民谣?不过是小孩子们玩耍时哼唱的童谣罢了!”
顾惜朝看了戚少商一眼,神情竟变得有些茫然,“这便是小孩子们常在一起做的游戏么?”顿了顿,声音转低道:“今日总算见过了,也算了却幼时憾事。”
话音低沉,又离闹市不远,听在戚少商耳中却振聋发聩,顾惜朝究竟是如何长大?他幼时,居然连个能一起玩耍的伙伴都没有么?
顾惜朝神色一整,极认真地笑了:“大当家可见过马莲花?”
“那是生在荒坡上的一种野草, 有时也能开出蓝紫色的花来……”
“是啊,长在那样卑贱的地方,偏偏要学莲的雅致,同牡丹芍药一比,倒真有些可笑呢。”
顾惜朝五官皆带笑,却生生带了几分残酷。
戚少商先是沉默。
“也不然,牡丹芍药中看不中用,哪有马莲那样好?”
顾惜朝怔怔地看着戚少商,嘴角终是带上了真正的笑意。
“客人,请进。”
门扉咿呀而开,凌乱掉落的旧漆带出了些衰败之感。
大步而入,里间却是别有洞天。
从来大隐隐于世。
杨柳低垂,燕雀栖楼,丝毫不似门外凋敝。
戚少商又一次庆幸有杨无邪的存在,否则他们实在难以找到这处地方。
引路的小厮低眉顺目,只活泼的眼带了一丝灵气。
顾惜朝皱了皱鼻子——这院中太安静,死寂。
“黛夫人在等二位!”小厮恭身一礼,随后退下。
戚顾二人首先看到了一双手。
黑纱袖遮住了大半手臂,只露出纤细的腕与嫩白的手。
极少有女人敢穿黑色,哪个女儿家不朝着妩媚里打扮?
穿黑色的女人,要么真正风情万种,要么成了吓人的黑寡妇,而黛夫人显然正是前者,黑色的衣与发,莹白的肌肤,更显明艳动人。
这美丽的手正在摆弄茶叶。
戚少商轻咳一声,摘茶的手滞了滞,随后放下,转向一边。
钧窑的茶盏,上有艳丽的五色釉,水滴声声,女子单手手托起一盏香茶,敬得不是群龙之首,却是声名不堪的顾惜朝。
“顾公子对亡妻一往情深,妾身实为敬佩,就代门主敬上粗茶一杯。”
戚少商见状自嘲地笑笑:从前终究是他辜负了息红泪,柳门最恨负心男子,主人没将他扫地出门已算不错。
“两位若是来找门主,怕要失望了。三日前此处突遭夜袭,门主为保弟子安全,已与敌人同归于尽!”
戚少商闻言深深吸了口气。
他惊,他怒。
柳门一向不理江湖事,戚少商惊的是有人快他们一步先赶到这里,怒的是对方下手不留情,绝了线索。
顾惜朝脸色倏然而变。
肇事者是耶律成还是完颜明岚?
这厢戚少商只能皱眉,将来意告知黛夫人。
黛夫人美眸微凝,不敢置信地颤动着双唇,“柳色新,竟是为了柳色新。柳色碧如新,相知未可疑。好一个柳色新!”
骤地甩袖起身,痴狂了的女子仰天长笑,笑得嘴角蜿蜒出一条红蛇。
——她三日前早已受伤。
重伤。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
昔日的柳门,今时不过二人幸存。
“柳色新门主毕生也只得三瓶,一瓶只可杀一人。一在幽明殿,一在大宋皇宫藏珍阁内,最后一瓶……在门主的孩子手中。”
戚少商上前一步,“她的孩子是男是女,年纪多大,今在何处?”
黛夫人看了戚少商一眼,苦笑道;“妾身也不知道,门主不说,妾身……更不愿提起她的伤心事。”
戚少商与顾惜朝对视一眼,两两无话。
黛夫人胸前的黑纱已湿透,浸上血化成触目心惊的紫红。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眸中重新燃起一星微火:“你们可以去门主的娘家,那里或者有线索……”
话落,眼阖。
黛夫人去得极放心,她深信这两人绝不会放过杀人灭口的凶手。
柳如眉,眉如黛。
烟锁重楼,不如今朝归去。
戚少商面色平静,点波不兴,似乎从来没有一个大活人死在他面前。
顾惜朝见此却心中发寒,一阵忐忑。
他看过许多次戚少商发怒的样子:人一怒就有破绽,顾惜朝就曾经千方百计乱戚少商的心。
只是物极必反。
沉静着的九现神龙才最可怕——比如雷卷死时,戚少商吐了一口血,神色却极平静。等到不能再平静了,便是潜龙出渊,无人能挡。
顾惜朝忍不住战栗了一下。
面对这样的戚少商,他从来没有必胜的把握。
还好此时为友。
“谁?”
顾惜朝抬眼,转身,提纵,小斧出手逼上来人颈项。
斧下人有张年轻的脸,清秀苍白,已被咬出齿痕的唇昭示了主人的紧张。
他是来时引路的小厮。
顾惜朝眉骨一跳,振袖将小斧收回囊中。
小厮一步一步,缓缓走向黛夫人倒下的桌脚处。
顾惜朝甚至能听出他的牙齿正咯吱作响——那是强自镇定。
剑眉轻舒,顾惜朝抬腿欲行,却又望见戚少商乍然止步。
“咦?”
顾惜朝侧眸,清濯的眼中映出一幅美人图:
碧柳如丝,纸上女子眉目如画,虽非绝色也是秋水为神,容色如花。
一侧是两排不甚工整的题字:柳色碧如新,相知未可疑。
这定是作给情人的画。
戚少商的神色终于有了波动,他给了顾惜朝一个眼神,示意离开再说。
●12
破旧的门扉在身后关闭;“呀呀”的声音听起来像垂死的老树用枝桠发出的最后低鸣。
仿佛乍然间不能适应门外的喧闹,顾惜朝举起手挡在额前,长袖遮面,隔离了西边落日耀眼的余辉。
转眼,凝视。
戚少商眉峰轻蹙,一双沧桑而沉静的眼正眺望远处酒馆的酒旗,刚毅而坚定。
顾惜朝神色微动:他看见戚少商的鬓边有一缕灰色的发。
戚少商还未老,容颜依旧如旗亭初识那般的英挺俊秀,只是华发早生,整个人从不知明的角落里散发出一些流年飞逝的味道。
黄昏下淡漠的容颜,让他们不知觉间同时忆起了什么,又同时决定回避了什么。
——从开始的开始,到终了的终了,他们都未曾变,也绝不会变。
顾惜朝的目光转向远处,微微扬起精致的下巴,道:“人人都说江南好,既然见不到日出时红胜火的江花,不如登山看看遍野残阳向晚的美景。”
戚少商心中错愕,不待他答话,顾惜朝又已是言笑宴宴:
“大当家看腻了连云的大漠孤山,想必对江水如蓝更有兴趣,不如在此暂别,稍候客栈再见。”
戚少商稍作沉吟,心神微转已明了顾惜朝言下之意,淡然道:“正有此意。”
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彼处民家炊烟已起,袅袅升空,飘入楼阁的高栏,又闯入小巷的弄堂。
顾惜朝逆风而上,青衫翻飞间潇洒而飘渺。
戚少商毫不犹豫地转身,紧了紧握剑的手,走向大路另一边。
他已经开始考虑要用什么方式将消息传递给无情,他需要借助六扇门的能力查查看皇宫藏珍阁中的柳色新是否还在。
还有……关于顾惜朝。
即使不愿意承认,戚少商依旧要面对一个事实:对于顾惜朝,他不敢完全相信自己的判断。
戚少商背后不只是金风细雨楼的弟子,更有千万的大宋黎民百姓,他输不起。
四野无人。
顾惜朝踏在一段石子路上,脚下咯吱作响,面上却波澜不兴,看不出一丝心绪。
路将尽,顾惜朝眼神一凝,不紧不慢从怀中拿出一方素帕,铺展在左手掌上,右手掏出一个细长的竹管,沉着得过分。
他仰头向天,微闭了眼,皱眉思索着什么。
林鸦一声轻叫,顾惜朝倏然张眸,手指间一道绿芒闪过。
叫声戛然而止,随之的而来的是一记什么东西坠地的声音。
顾惜朝决绝地抬袖,以竹管为笔在素帕上勾画。
竹管出口处漫出一丝无色的液体,很快又干涸消失不见,素净的白色如同刚刚织好一般。
“朝已布置周详,戚少商已入局中,万事俱在掌握之内。!”
顾惜朝面无表情地将帕子折得平整,放入另一个竹筒之中,口中一声清啸,天际一头黑鹰振翅而来。
静静等待黑鹰飞到眼前,顾惜朝绽出一抹极好看极温和的笑容,伸手顺了顺黑鹰沾染上灰尘的羽毛,等到理净了,才轻轻将竹筒系在鹰爪处。
黑鹰在以黄绢裹着的剑上不住徘徊,顾惜朝拍了拍它的翅膀,倨傲地将剑横于眼前,“去吧。”
顾惜朝停在原处定定地看着黑鹰化成一点消失在天边,面色一整,轻轻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