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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童年的记忆里,北京似乎也是经常下雪的。我曾坐在我家的阳台上,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楼下的孩子们,做着各种关于雪的游戏。
那狭小的阳台上也是会落一些雪的。很少很少一些。我学着楼下孩子们的样子,用手把雪搓起来,揉成团。很可怜的一小团,很快就融化在手里了,变作一团污黑混浊的泥。
然而那雪,原本是那么纯洁。而且,楼下孩子们手中的雪,也是纯洁的。那些很大团很大团的雪球从他们手中飞出来,那样洁白,高傲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接着,那雪团就打在谁的身上。它破碎开来,仍旧是晶莹洁白的。
然而我手中的雪却变得混浊而肮脏了。我连忙躲进屋里,躲回那些杂物堆里,躲回我自己的游乐场里。
佳慧说这下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圣诞晚餐了。
我说好啊,咱们吃什么呢?
她说,就吃饺子吧,阿伟最喜欢的。
我于是开车带她去中国店采购了韭菜和猪肉馅。这一天的中国店似乎也比往日更拥挤了。物价也随着人流飞涨了起来。韭菜是
非常昂贵的,四美元一磅,是肉馅价钱的两倍了。
回家的路上,我们又经过休仑河上的那座桥。佳慧的新公寓,需要时常经过这座桥的。
佳慧说,上一次到河边来你还记得么?这里的树很漂亮呢。
是的,那些美丽的树。它们曾经拥有五彩的叶子。然而,那时是秋天,而现在,叶子想必已经落尽了,这里应该只看得到那棕色的突兀的枝杈了。
她又说:〃我们停一停吧,我想看看现在这里的样子。〃
我把车停在河边的小停车场里。这停车场并不大,似乎只有十几个车位,却显得特别空空荡荡的。这与我第一次来时的印象又有所不同了。我的记忆里,那个庸懒的春天的午后,这里曾是个不小的停车场,有许许多多的车位,而且停满了车。
仍旧还是那些树,然而它们不再五颜六色。河面上微微有些冻了,也看不到鸭群。而且,天空并不晴朗。乌云压上来了,风虽然不很猛烈,却异常寒冷,直冻到骨头里面了。
我们沿着河岸走着。我的身体越来越冰冷。
风大了起来,掀起地上枯黄的落叶。佳慧扭转过头。我用身体挡住她。
她把头压得更低了些,几乎藏在我怀里了。
这一阵风,吹了很久很久。冷风吹透了我的外衣,我已经有些麻木了。
就在几个月以前,这里还是春天。春天午后的阳光曾经那么温暖,吸去了我浑身的能量。那时,我和阿文就坐在这里。那时的一群野鸭,现在也许都藏到芦苇里冬眠去了。那时降落在这里的大雁,一定也飞到南方过冬去了。
这恼人的北风,竟然又让我想起阿文来。他现在如何呢?想必正沐浴着加州的阳光吧。听说那里四季如春,他是否还会对那春天的气息过敏呢?
那里一定也有同样美丽的河流吧,他是否再次坐在河边,思考成家继业的问题呢?
他还记得小人国的故事吗?
会记得的。他原本就是记得的。只不过,也许坐在他身边的人不曾向他提起这故事吧。
他身边会坐着人么?一定会的。他的身体时刻散发着少年般青春的气息。他原本就是年轻而且英俊的。
然而我,却正在用我的背抵御着寒冷的北风,躲在我怀里的,是佳慧,是伟的爱人,我却一直憎恶着伟。我觉得自己在渐渐衰老了。我的感觉已经彻底麻木了。
突然,不远处的停车场里,传出尖锐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不知哪辆车凶猛地加着速,驶远了。
我们抬起头。老丰田还停在那里。
停车场原本是空空荡荡的,难道我曾忽略了,还有另外一辆车,也曾孤独地停在那里吗?
又或许,那车在我们之后才到来,车里的人因为惧怕寒冷,忙不迭地离去了吗?
反正,那车已经离去了。这里毕竟是寒冷的,这里的树也早已落光了叶子。这里早已不再是那春天午后温暖得令人颓废的河堤了。
我和佳慧并肩走回停车场。风实在是太寒冷了,在这寒冷的北风中,我闻不到她身上的力士香皂的味道了。
我们一直沉默着。零散的雪花飘下来了。
终于还是没有错过,一个白色的圣诞节。
25
我和佳慧马上就要赶到机场的时候,一驾巨大的西北航空公司的波音七四七航班正从我们头顶徐徐滑过。
这一刻,加慧毕竟还是焦急了起来。她有些迫不及待地冲进大厅里去了,我就等在车里。
伟会有什么变化呢?大概不会吧,毕竟,五个月前,我还见过他的。既然他不会有什么变化,我心里又为何紧张呢?
每时每刻,佳慧都有可能会伴着他从那扇透明的自动门后面走出来。他一定会自己托着最沉的箱子的,佳慧呢?是甜蜜的挽着
他的臂,还是帮助他一起牵着那箱子呢?
那两扇玻璃门在不停地开关着,走出各种各样的人来,胖的,瘦的,黑的,白的,高的,矮的。
我突然间有些后悔答应佳慧要同他们一起共进晚餐了。
有人突然敲我的车窗玻璃。我转过头来,是一个黑黑胖胖的警察,正掘着嘴瞪着我。白色的水汽从他鼻子里冒出来。他的眼睛
铜铃般的,白得有些骇人。
我连忙摇下车窗。他对我说,这里不能停车,如果不开走,他就只好给我开罚单了。
这个规定我是听说过的。但是,我可以开车绕机场兜个圈再回来。我发动了汽车。
我又回头望一眼那两扇玻璃门。它们正打开着,从里面走出一位上年纪的黑人妇女,左手吃力地拉着箱子,右手领着一个小女
孩儿,三四岁的样子。而她手里,正紧紧攥着一个巴比娃娃。那巴比的腿背小女孩儿攥着,头朝向地面。她那金色的头发挽成
的辫子有规律地摆动着。
我踩下油门,把车开了出去。
很多人在上下车。很多人在告别。很多车正焦急地等待着一片稍做停留的空间。很多警察在驱赶着等待的车辆。围着机场转一
圈并非轻而易举的。
我再次驶近刚才停泊的地方,伟和佳慧已经等在那里了。她并没有搀扶着他。
他只有一个箱子和一个背包,很大很大的箱子和背包,他一个人拖着和背着。佳慧只是站在他身边。
远远的,佳慧举起手指向我的车。伟于是托着箱子迎了过来。那马路的边沿有些高了,伟的脚步有些踉跄。佳慧便走上去搀扶
着他。于是他们两个就连在一起了。她另外一只手也扶上那箱子的拉杆了。
她微笑着看了他一眼,然而他却没有看她。他始终面对我的车子,急急地赶路。他的步伐似乎也是很疲惫的。
他离我更近些了。我终于看清他的眼神了,似乎有些许期盼,些许怨恨,些许犹豫,却都稍纵即逝了,只剩下疲惫了。不过他
却开始微笑了。他也是成年人,他也是晓得微笑的本事的。在我的印象里,他原本比我大很多很多的。又有什么是我晓得而他
不晓得的呢?
我把车停稳,跳下车打开后排的车门。那箱子果然是太大了,后背箱里是无论如何放不进的。
我和他一同抬起那箱子,把它塞到后面坐位上。于是我和他便连接着了,我的手背碰到他的拇指了。箱子的确是太沉了,手臂
是无法移动的,只好紧紧贴住他的拇指,越来越紧,那拇指已经微微陷到我的皮肤里面了。
而佳慧,独自站在旁边观看着。
箱子终于放妥了。我飞快地抽出手臂。他的拇指却仍然愣在半空中,只停留了半秒钟的时间罢了,却很久很久似的。我手背的
皮肤微微作痛,仿佛那半空中的拇指仍然陷在里面似的。
佳慧沉默着转到车的另一侧,打开另一个后车门,坐了进去。
于是伟就坐在我身边的座位上了。
我们驶出机场。雪下得更加大了。
一路上,我们寒暄着。我问他一路是否顺利。他说顺利。佳慧说晚点了四个小时还顺利吗?他便说,还好,只是起飞的时候耽
误了,北京的雪下得好大。
而后,我们便都沉默了。他似乎很疲劳了,他合上双眼,把头养靠在椅背上。他的喉骨仍然是那样突兀着,上下游动着。我几
乎要伸出手去摸一摸了。
我胡乱抓起一盘磁带。汽车音响里仍旧传出王菲那颓废的声音来。
我有些气急败坏了,为什么总是这盘磁带呢?总是这些颓废的歌? 我难道惧怕这些歌了么?我难道惧怕这颓废了么?
雪,正铺天盖地般飘散下来。
高速公路上原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