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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终於吃光了。
冷山静静坐在蒋大雷身边,几乎不说话,也很少晃动,像一具直撅撅的尸体。每过几小时,他就惊惶地抬起头,在蒋大雷身上摸来摸去,像要摸出他的血、他的肉、他的骨。两人都很久没洗澡,空气中弥漫著酸臭。
蒋大雷的眼睛有点红,里面布满血丝。他没日没夜赶路,最可怕的事情仍然发生了。半小时前他将最後一点饼干渣喂进冷山嘴里,现在少年的肚子又开始咕咕作响,自己的胃已经痛到麻木。食物,他想,食物!眼前的黄沙飞舞起来,在赤裸裸的烈日下唱著歌,歌词只有两个字:食物,食物,食物……
接近黄昏,蒋大雷停车,对冷山说:“山,你等在这,我去找点吃的。”冷山动也不动。蒋大雷叹口气,关上车门走了。
蒋大雷深一脚浅一脚踏在滚烫的沙里,天际一轮火热的残阳,将这大漠烧得通红。他走啊、走啊;走啊、走啊。渐渐地,这黄沙就变作了蓝汪汪的海洋,海的尽头是一片绿洲,它像绿色的花,快乐绽放著,香气袭人。
蒋大雷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清凉的大海溺死了,水漫上脖子,钻进鼻孔,涌进肺叶。他的眼睛快要闭上了,可是他仍努力眺望著,眺望彼岸那片魔幻的绿洲。他甚至看见挤在一起吃水的羚羊、狒狒、犀牛、大象……鸟叽叽喳喳叫著,聒噪得要命。
是食物和水啊,蒋大雷这样想,慢慢闭上眼。
半夜,蒋大雷回来了。他两手空空,眼里结著血红的蛛丝。深色的背景下,灌木和仙人掌像张牙舞爪的怪,毛烘烘一片。黑暗中不知什麽东西在飞,扑啦,扑啦。吉普车藏在沙丘巨大的影中,他走过去,腿一弯一弯,打著颤。
蒋大雷的嘴唇已经开裂,胸口的纱布渗出脓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他不敢想。
“山。”他轻轻叫了声。四周安静极了,只有大漠黄沙乱舞,以及不知名生物,扑啦,扑啦。
蒋大雷打开车门,後座的毛毯像丑陋的蝉蛹,圆滚滚鼓突突的。他把脸凑过去,仔细看那堆烂布,看了很久很久,突然发出一声怪叫:“山!”他伸手扯开毛毯,下面空空荡荡,什麽也没有。
蒋大雷在车内摸索一阵,他张大嘴,发不出声音。如果冷山不在了,他只怕连今夜都撑不过去。死亡离得这麽近,就在前方冲他招手──来吧,来吧,既然活著的信念已经失去,活著便是痛苦。蒋大雷抖抖瑟瑟下了车,一头栽进沙里。找不到冷山,他生命死海中唯一的绿洲也找不到了。
月下的沙漠,像一块银色的绸缎,那麽美。不远处蜷著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它静静躺著,一动不动。蒋大雷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蹦出胸腔,是狂喜,是恐惧。他朝那团黑影扑过去,嘴中嘶哑地叫著:“山!山──”
少年的脸像一片白白的纸符,没有血色。蒋大雷抓住他的肩摇晃,那颗漂亮的头甩来甩去,耸拉著。“山啊!山!”蒋大雷快疯了,瞪著血红的眼,额上青筋暴露,“你醒醒啊!山!”他抖著,将嘴压在冷山唇上,撬开少年紧闭的牙关向里吹气,舌尖尝到一丝咸液,像是泪。月光下冷山睁开眼,十根细长的手指死死抓住压在身上的男人,牙齿一用力,男人舌尖的血就流出来,溢满整个口腔。蒋大雷闷哼一声,动也不动,任凭冷山乱咬。
“大雷。”冷山哭了,“你不要我了,你抛下我走了。”他捧著男人的脸,细细摸著掌下的每一寸肌肤。他什麽也看不见,他什麽都看不见,他的大雷变作一堆皮肤、毛发和指甲,只能靠指尖才能感知它们的存在。
“怎麽会。”蒋大雷抵著冷山冰凉的额头,“我告诉过你,我去寻找吃的。”他想起回来时空空如也的双手,心中一阵酸楚。
冷山突然全身震动,口中吐出白沫:“噫──噫──”蒋大雷慌了:“山!山你怎麽了!山!”冷山大叫一声,不动了。“山!山!”蒋大雷吼著。他把冷山压进怀里,紧紧搂住,鼻涕眼泪流得一塌糊涂。天要塌了,他的世界也要塌了。
怀中的少年动了一下,蒋大雷感到两只细细的胳膊围上他的颈。“大雷。”冷山说,嗓音几不可闻,“不要再离开我……”
“好,好,”蒋大雷又哭又笑,像个疯子,“我哪也不去,我就在你身边。”我哪也不去,你抬手就能触摸我,你抬耳就能聆听我,当我们走出这片荒漠,未来的某一天,你睁开眼,就能看到我。
5
冷山睁开眼,四周仍是黑暗,无边无际。然而这黑暗中,又缓缓滋生著腐败的东西,它们像蛇,吐著信子,无声无息。
冷山竖起耳朵,他听见了微弱的响动,霍霍,霍霍。这声音来自黑暗中的某一点,这一点不大,不小,不远,不近,刚刚好。他害怕极了,抵著墙缩成一团。“大雷。”他轻轻叫著,没有回应,那声音戛然而止,过了不久又响起来,断断续续,像蝉丝,霍霍,霍霍。“大雷。”冷山吊高了嗓子,带著哭腔,“大雷,你在哪?”霍霍,霍霍。“大雷,你回答我啊,你在麽?大雷。”霍霍,霍霍。
蒋大雷终於开口:“再等一会儿,山,再等一会儿就好了。”他嘟嘟囊囊:“再等一会儿就好了,再等一会儿就好了……”那嗓音有些阴阳怪气,飘飘忽忽的。冷山觉得周身浸在刺骨的寒冷中,蒋大雷已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蒋大雷了。
过了片刻,霍霍的声音终於停止,蒋大雷在黑暗中起身,朝冷山走去。他的脚步很轻,很轻。冷山一阵阵发抖,他冲蒋大雷走来的方向睁大眼,还是什麽也看不见。
“大雷,”他强自镇定,“你刚刚在干什麽?”
蒋大雷嘿嘿一笑,说:“我在磨刀啊。”
冷山觉得自己快晕了,上下牙齿咯咯打著颤:“你磨刀做什麽?”
蒋大雷又笑了,他走到冷山身边,抓住他的一只胳膊:“为了吃你啊。”
冷山大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入眼一片白茫茫的光,他躺在吉普车後座上,随著车身晃来晃去。蒋大雷紧张地回头问:“山,你怎麽了?”冷山茫然望著那团光:“没什麽,做了个梦……”他的胃一阵绞痛,全身都抖起来。似乎嗅到烧鹅的香气,那香气很微渺,很强烈……还有土司,两片之间夹著厚厚的黄油……他又开始迷糊了。
恍惚中,他听见蒋大雷说:“山,你撑著点,就快到了。”冷山咧开嘴笑了,昨天蒋大雷也这麽说,前天也这麽说,大前天……他相信这一定是真的,就快到了,希望就在眼前。
蒋大雷趴在方向盘上,胳膊肘支撑全身重量,两眼直直瞪视前方,像要将这炙热的空气盯出一个洞来。他的伤口已经溃烂,散发出恶臭。这沙漠中没有路,或者到处都是路──没有路,他也要用血肉之躯铺出一条路;到处都是路,他也要高举双手,拼著最後一口气指出方向。
他刚才说:山,你撑著点,就快到了。少年听到这句话,温柔地笑了。蒋大雷想哭,可是他哭不出来。这个谎言多美,这个谎言多虚假,可是这茫茫世间,总有那麽一个人,毫无理由相信他所说的一切。这个人,就是他要用全部生命去保护的唯一。
太阳摇摆起来,跳著舞,前方出现一扇门,金碧辉煌。那门缓缓开了,门内绿水青山,鸟语花香。蒋大雷低吼一声,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门消失了,荒漠重新展开在眼前,它丑陋,但它真实。
走啊,走啊,没有尽头。
蒋大雷呵呵笑了,他说:“山,你见过绿洲麽?”少年没有回应,好像又睡著了。蒋大雷兀自说著:“沙漠中,有那麽些地方,终年都是天堂。河水跌跌撞撞流进沙漠,在它消失之前,绿洲诞生了。”
“那里有成片的树林,有新鲜的、蓝汪汪的水,有羚羊、狒狒、犀牛、大象……它们在河中洗澡,洗啊,洗啊……还有鸟在叫,聒噪得很。这绿洲真美,它就在前方,你看,离得不远了,已经冒出一点绿,我看到了。你听啊,水在哗哗地流,猎物在奔跑……”
冷山紧紧闭著眼,开心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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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山又做梦了。他梦见自己的视力恢复正常,蒋大雷蹲在一簇明黄的篝火前,翻来覆去烤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