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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来之前,本已联系好南宁市被服厂派人接待,但是下车之后,却迟迟不见有人招呼。我在喧闹的车站大厅抽了好几支烟,又在门口来回找了几趟之后,决定和常扬自己出站打车到厂家去。
所有的火车站都是杂乱无章的,人群乱哄哄地拖着大包小包,穿行在不停上来拉客的司机中间。不过很有意思的是,这里“摩的”比出租车还多,我们还没走到车站门口,已不断有带着头盔的男人凑过来问:
“老板,要去哪边?”
“不用了,我们打车……”我随口回答,继续往前走。
“坐摩托便宜又快啵。”有莽撞的竟直接伸手来拉扯我们的行李,我一皱眉,常扬已经抢到我前面,推推搡搡地把他们挡开,大声说:
“喂,生意是这么做的吗?我们不打车,有人接,走吧走吧!”
摩的司机们嘟嘟囔囔散开,相互说着我们听不懂的方言。
常扬转头对我嘿嘿一笑,低声说:
“对这些人,就得恶声恶气,要不马上缠着你,我每次跟老姐坐火车去旅游就这样。”
呵呵,我当然知道,年轻时做生意也是走南闯北摔打过来的——不过,这一趟出差,我要让常扬多表现。
“兄弟……”
又一个人挤到我身边伸出手来,常扬正要发火,被我按住了。
那人手里拿着一盒烟,是我昨晚放在车窗边的。
“昨晚,你的烟没拿。”
“留着吧,一盒烟而已。”
“半夜烟瘾来了,身上没烟,实在不行才借一支抽,现在我买到烟了,拿你这盒就是贪小便宜。”对方声音沙哑,语气却不容置疑。
我这才看清他的样子,黑瘦结实,高耸的眉骨和深陷的眼眶带着当地人的特征,身后拖着个巨大的蛇皮袋,穿一件洗白的T恤,裤腿还卷着,一边高一边低,脚上是部队发的那种塑料凉鞋。
脸上风尘仆仆,满带疲惫之色,倒是一双眼睛仍然坚定有神。
“好,谢谢你。”我微笑着收下烟,看来也是个有原则的人,再推辞恐怕伤了他的自尊心。
这时,常扬一把拉上我,兴奋地说:
“走吧,我看到被服厂的人了,他们有车!”
那人听了,似乎一怔。
来不及多说,我对他摆摆手,跟着常扬钻进了来接我们的小面包。
车子开出,远远的我看到他仍站在那里。
面包车里没有空调,因此上车之后更热。车里除了司机还有一位中年人,一再向我们道歉因为长里有事来得晚了。和他交换了名片,我发现这位是厂里的办公室主任,于是示意常扬多跟他聊聊天。
在常扬和主任从今天天气开始打哈哈的时候,我把视线投向窗外。
一路看去,满眼都是绿色——果然不愧“绿城”的称号。和我们对“老少边穷”的预想不同,南宁的城市规划相当好。小城虽不繁华,但有一方湛蓝的天空,浓密的绿荫大片大片毫不吝啬地覆盖着城区,显得干净,漂亮。从面包车窗里看去,马路两旁树冠相连,形成了绿色的隧道。
我拿出电话给妻报平安,顺便描述南宁的市容。
“真好,等宝宝长大一点,我们一起去旅游……以后年纪大了,就找这样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养老。”妻在那头憧憬地说。
出了市区,便能轻易地看到群山翠岭,车开得快了些,开始有凉风从车外灌进来,我贪婪地迎着风呼吸,试图驱赶身心的燥热。
过了一会,主任又过来亲热地拍我肩膀,敬了支烟。我把思绪拉回来,看看常扬,他正和主任打成一片,吸烟的姿势也颇为老练,两人在热烈讨论南宁有什么地方好玩,不时还跟司机师傅搭两句荤话。
平心而论,常扬表现不错。
大概他的生活经验注定了他和伍健那类人不一样,跟冷冰冰的谈判桌相比,他在这辆闷热的面包车里更自如。
也许,这趟出差之后,我确实可以考虑离开?
虽然有过“出租自己”的约定,但事实上我并不欠他们姐弟什么,这年头,连合同都不过是摆设,何况口头协议?而且,我已经在大方向上给他们找到了出路,大不了,这次出差我再卖命一点,好好给永嘉开发几个价廉物美的厂家,也算有个交代。
以后就看常扬自己的吧,我毕竟不是诸葛亮,一辈子鞠躬尽瘁扶着阿斗。
和南宁被服厂的合作意向谈得相当顺利,而且对我们来说,最大的收获是通过这条线联系到不少南宁周边的加工厂。
常扬跟着我不厌其烦地到处跑,下车间考察,看得出他也明白自己是外行,所以事无巨细都要问个清楚、看个明白;上酒桌谈事,跟那些厂长、工头称兄道弟地拼酒,他倒是比我还放得开。
不经意夸他一句,他就抖起来:“哈,我知道,这些应酬你是勉强自己去做的,我可是从小在街上混大的,这样的人我见得不比你少。”
就说我们跟南宁被服厂签定合作意向书的那一顿吧,厂家的人马轮番敬酒,尤其被服厂的车间主任,喝酒简直就是玩命,我强压住胃里的烧心感觉,挺了几杯白酒,常扬大概看出来了,之后就大包大揽,把所有的劝酒都招架下来。
最后,当那位喝得满脸通红的车间主任一次又一次举起酒杯时,常扬这小子扯开衣服扣子,仗着年轻身体好,赤着脸豪迈地甩出饭碗满上:
“主任,咱也别零敲碎打的了,要喝就索性喝个痛快!首先,这几天真是麻烦您了,其次,您是前辈,我是后生,在车间我跟您学到了不少东西。您看这样行不行,我拿碗,您用杯,算我大大地敬您!”
主任岂能示弱,于是马上叫嚷着也换上大碗,两碗下肚,终于壮烈了。
这一手才把众人镇住。
那一晚,高一脚低一脚相互搀扶着回到宾馆房间,我无力地坐在床上,胃里一阵阵地翻滚,说不出话来。
我近两年已经连啤酒都很少沾,更别说今晚的高度白酒了。常扬也显然喝高了,只会傻笑,拿出那份意向书嘿嘿地看——比江浙一带至少低三分之一的价位,确实算得上令人满意的结果了,也不枉我们拼这一趟。
“别笑了,睡吧。”我勉强站起来,到自己包里摸出药来吞下。
“你说……什么……”常扬小子嬉皮笑脸地靠过来,刚才在酒桌上的气概无影无踪,“我不……睡……再,再喝……”
“不许喝了,快上床去。”我随手揉了一把他的脑袋,短短的刺毛头,真硬。
“喝!”常扬突然大喊一声,“我高兴……要庆祝……庆祝……”
他用力扳正我的双肩,面对着我:
“林……涛……我们的第一步……成功……了……对吧……我能做到的……对吧……”
“对,对,你会成功的,”这小子蛮劲真大,握得我肩膀生痛,加上胃的不适,我已经是在咬牙苦忍了,“我相信你。”
常扬似乎满意了,手上渐渐放开,我也松了口气,不料他脚下突然一个踉跄,我撑不住,两人顿时一起跌在床上。
“唔……林……涛……”常扬低声嘟哝两下,不动了。
我苦笑,看着他在我面前放大的脸。
算了,我也实在没力气动弹了。
侧着头看常扬,年轻真好,额头上还没有一丝皱纹,嘴角似乎犹带笑意,呼吸均匀,姿态完全是坦然的。
他大概从来没设想过,我会“背叛”吧。
背叛。
我心里一抖。
如果我接受伍健的条件,那就算是背叛了——就像不久前老陈对我做过的。
老陈也算我前辈了,我们两家关系一直亲密,但是就在我们合伙的公司最困难的时候,他撤出投资,离开公司,断绝关系,看着我倒下去。
这个人,本来是你一直认为可以全心依靠的朋友。
看着常扬的睡容,我突然捉摸到,伍健对我的利诱,并不仅仅是要挖走常扬一个帮手,我可以想像,那种心理上的打击更为可怕,足以击倒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
对方的计划,狠就狠在这里。
第二天,我发现我们居然真的挤在一张床上睡了一晚,嘿,另一张的床位钱白付。
费了不少劲把常扬热乎乎的沉重身体推开,我摇着头去洗澡。南宁天气出名的闷热潮湿,如果不是宾馆冷气还正常,我们两个大男人挤这一晚上,肯定臭了。
正洗着,砰的一声卫浴间门被打开,常扬迷迷糊糊地抓着头进来,三两下解开裤头就放水。
完事后,还冲我一笑,又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
唉,常扬小子,可爱就可爱在这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上。
所以,在南宁闷热的天空下,我的问题仍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