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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师诊疗室所在的这条街上,树木的紫黑枝梢已堆起松软的雪花,有如幽然绽放的花朵,在渐暗的夜色中几乎暧暧生辉。我看见一个身影穿过漫天渐浓的雪幕朝我走来,是个女人,厚外套,粉蓝围巾,黑裙——从光泽来看是皮裙。
她逐渐走近,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打量起她的身材,这种粗鄙的直觉反应我一直很想努力改正,有时仍难以避免。她一双苗条美腿,裹着发亮皮料的臀部结实有力,左摇右摆。她愈走愈近,我透过雪幕瞧去,惊愕地发现竟是薛芙医师。
我来得早,还没到约诊时间,她出现在街上也没什么不对。但在这里看见她(我从来没有在诊疗室以外的场合见过她),令人窘迫失措。她对我微笑,我们互道哈罗,各自继续前进。来到大道尽头,我回头,看见她已经走到对街,朝中央公园而去。
我还有半小时要打发,便在阿姆斯特丹大道的小餐馆歇脚,喝杯咖啡。我坐在卡座里,想着刚刚的巧遇。薛芙医师有没有注意到我打量她?我纳闷。想到她可能注意到这一点,我有些不安。她不止一次问过我是否对她怀有涉及性欲的情感,而我斩钉截铁告诉她没有。事实上,尽管头几回咨询时,我是与她面对面坐在椅子上(而非躺在如今习惯的那张长沙发上),但我对她的实体存在从来没有非常确切的概念。她留着偏短的深色头发,一双深色眼睛,皮肤光滑,但除此之外,若要我归纳描述她的长相,总是只有一片模糊。她的年龄我一无所知,从阅历丰富的三十几岁到保养得宜的五十几岁都有可能;我从不注意她的衣着,不过,要猜的话,我大概也料想不到她会喜欢皮裙。
如今事情变得很明显:以她作为我心理治疗师的身份,我先前把她归类为“不可对之感到性趣”的对象,但若只把她当作一个无名女子,她其实相当能够激起我的欲望。 刚才看着她在雪中向我走来,这两方面原是分开的。现在我再度想像她,试着捉住她在我意识到她是谁之前所投射出的那种自由自在、肉感又优雅的感觉。一股鲜明的性欲冲动传遍全身,同时脑中出现荒唐的猜测:在病人约诊时间的空当,她换上皮裙,到公园里勾搭男人,性交赚钱。现在我就可以去找她,看见她挑逗地跷起一条腿,在搭着花架的湖边小路上倚着雪松电线杆,苍白又纤细地颤抖着……
我喝完咖啡,读完一份报纸,走过两个街区到她那栋楼。进入诊疗室时,我看见她已经换了衣服:端庄的花呢百褶裙取代皮裙,底下是棕色羊毛厚裤袜,脚上套着室内拖鞋。她的模样看来相当疏远,难以亲近。
我背对她躺在长沙发上,一时几乎不想说出刚刚想到的那些事,但看在每小时100美元的费用分上,我不能奢侈地将任何可能带来启发的事物压抑不表。
“刚刚和你在街上擦身而过之后,”我开口说道,“我去了一家小餐馆,在那里思考为什么看到你那个样子令我不安,然后我开始幻想……”
我描述自己先前坐在小餐馆里所思及、感觉、想像的一切,边说边意识到她动笔在纸页上书写的沙沙声。我讲话时,她向来拿着笔记本迅速地写着。我忽然想到,这笔记本记录了我的大量私密信息,不知她是否在某种情况下有可能拿给别人看?她是否受到什么隐私法规或者心理治疗师版本的医师誓词的限制?事实上,除了我付给她的诊疗费之外,是否还有什么其他东西约束她必须对我负责——而我现在意识到,刚才看见我的诊疗费变成那条看来昂贵、闪闪发亮的皮裙,令我略感不悦?
我讲话的时间一定长得超乎自己的意料:我们好像才刚开始讨论我幻想她在公园勾搭男人,房里就传来柔和的对讲机按钮声,表示薛芙医师的下一个病人已经来了。
我起身要走,薛芙医师看着我,一时间眼神显得有些困窘。
“对了,我本来不确定要不要告诉你,但衡量之下还是认为讲出来比较好。你提到跟我在街上擦身而过,但我今天一整个下午都没离开过这房间。” 我看着她,目瞪口呆。 “总之,”她继续说,“你来的时候我还在看另一位病人。你在等待室里一定看见他离开吧。”
想起来,我确实看见那人离开:一个神情哀戚的男人,每星期的这一天他总是排在我前面。但我如此确信自己半小时前遇到薛芙医师,以致即使看到那人,也完全没想到哪里不对劲。我是看见他了,但显然没把他列入考虑。
“也许想到我有其他客人,这让你感觉不安?”她问,以平稳的眼神注视我。
“你是说……其他患者?”
“唔,是的。”她带着淡淡笑意说,于是我明白她这是在半开玩笑地呼应我那个幻想,以幽默解除我可能感到的尴尬,这点我很感激。 尽管如此,我离开时仍颇为忧虑:自己竟然会这么严重地认错人!归途中,我朝公园走去,纳闷街上那个对我微笑说哈罗的女人是谁。如今,园内每一根黑亮树枝上都积着一层有如静脉浮凸的雪,为每棵树精确复制出一个白色分身。
我信步来到先前看见那女人走进公园的那个入口,甚至还沿着那条蜿蜒小路走到湖边。
小路转弯处,有间遮风避雨的粗糙小屋,我朝屋里看去,或许是希望看见那个女人。当然,屋里空无一人。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看雪花消融在黑色湖水里,水面上下仍处处漂浮着大片冰块。
然后我回家去。
下一次进研究室,我刻意做了些努力,想弄清楚到底有没有理由认为有人入侵这里。移位的书签已不再显得非常神秘,而我既然会把别人误认为薛芙医师,那么电话费账单的问题也可能是我一时恍惚。也许那通电话确实是我打的,只是忘记那是谁的号码,然后又看错了通话记录列出的时间。现在我想找那份账单却找不到了,心想一定是自己缴完费便随手丢掉,然后清洁工又清空了字纸篓。 然而,寻找账单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第一次真正注意到这房间里有些什么。先前我从未想过要清点,毕竟谁会想浪费时间在这种久已无人使用、无人拥有的物品,陈旧得几乎只是尘封记忆的东西上?但我好奇心起,开始刻意清点。
沾有黑色污渍的木椅与木书架;不太白的墙壁;灰色的地毯和门;四个抽屉的金属档案柜,柜顶蹲着一台惠普打印机;窗棂旁两张大而无当的书桌,一张放着一台戴尔台式电脑,另一张摆了个大型订书机;一台五到七杯份的咖啡机放在打开的包装盒里;我自己的书桌则是桌腿边绕满电线,底下有一堆打包用的保丽龙防撞泡泡粒,掉在清洁工吸尘器吸不到的角落。
房里有扇我从没开过的门。打开来看,是个储物柜,底部放着一台冬眠中的冷气,两旁的安装架收折整齐。挂钩上一只金属衣架,架上的衣服还包着干洗后的塑料套,上方则挂着一顶紫褐色女用贝蕾帽。也许是已故的芭芭拉·海勒曼的东西?我关上这扇门。窗台上立着几张弯卷褪色的卡片,我打开来看,全是学生送给芭芭拉的:谢谢你:你的慷慨和体谅将长存我心。金属架上有座向日葵形的时钟,旁边摆着好几个釉色鲜艳、看似出自业余之手的烧陶马克杯。尽管这些东西本身并不怎么有趣,但我直到现在才真正注意到它们,这点倒令我觉得有趣。另一个架子上有一只铜钵,里面装着若干小石头、一块石英、一颗枞果、一枚发黑的硬币——仔细看看,是保加利亚币;还有一个钥匙圈和一根松鸦羽毛。墙上有一幅裱框的马蒂斯静物画,一个钉着旧课程表的小型软木公布栏,旁边是一张边缘粗糙不齐、看似手工制品的纸,金字烫印了这段引文: 我想做一些精彩的事。一些英勇或美好的、
在我死后不会被遗忘的事。
我想我要写书。
——路易莎·梅·阿尔考特 (译注:Louisa May Alcott(1832—1888),美国作家,最知名作品为《小妇人》。
天花板上贴着白色齿孔瓷砖,一角因漏水染上黄渍。房里的照明是塑料灯座上的三根日光灯管。
我将房内检视完毕,好奇心并未大获满足,倒是想着芭芭拉·海勒曼。我想像她走进这里,挂起贝蕾帽和干洗衣物,高高兴兴瞥向那些卡片、那则激励人心的引文,从包装盒里取出那台五到七杯份的咖啡机,为来上课的学生煮咖啡,摆上那些陶杯……我感受到一个性格温厚勤勉的灵魂。我想像她是一位老太太,希望她死得安详。
独角人 第2章
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