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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混沌 -丛维熙-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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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上说,转移至山西腹地,也算是有 失有得。失即离北京的老母亲和儿子更远了,得即是两只昔日分飞的劳燕,有了一个共同居 住的巢穴。此为山西省劳改局的人道主义行为之一。之二,对女劳改成员,劳动上给予了适 当的照顾,男的去和犯人一起干活,女的则干些织毛衣和一些不太费力的活儿。对她们来 说,比在茶淀农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着实要轻松多了。
  来曲沃不久,我们就发现了山西人的精明。在我们男号完成了高筑大墙的任务之后,就 被分派到这儿犯人干活的砖厂,和犯人们一起运土、打坯和烧砖。我当时的劳动项目是供 土,即把一车车制坯的泥土,送往打坯车间。山西人的精明,就在于他们对劳动场地的设计 能榨干劳改成员的汗水:一车打坯的土,至少有二百多斤,前后皆有遮板挡着,假如再配上 一个木盖,那形状大小犹如一口棺木了。妙就妙在你拉起车来,不用有人在后边挥鞭,你就 会像奔马一般拉着土车一路飞跑。因为一路下坡,使你无法放缓脚步,想当一头懒驴或中途 停步擦擦汗水——没门儿。所以,在我一路像奔跑的驴儿一般,向制配车间运土时,我曾经 想起“不用挥鞭自奋蹄”的诗句。我还想起,如果在曲沃砖厂改造上几年,我会成为一名优 秀的长跑运动员,因为把一车土拉到制坯车间,要有二里地的路程呢!
  将上卸下,擦擦脸上的汗水,马上要往回走。归途则是一路上坡,虽然没有了“自奋 蹄”之快速,但却有攀登山崖之艰难。上坡时倒是时刻可以停下来,没人催命;但拉一车土 发你一个牌牌,那不会说话的牌牌,充当着不会说话的劳改队长的角色,使人不敢停步喘 息;因为兜里牌牌少了,完不成劳动定额,要吃家伙的。可以说是来回重载,甭想在劳改中 找到一点轻松。这是我到山西才发现的“劳改绝招”,难怪古书上记载着巨商富贾,多尽出 于斯呢(始自明、清,有晋商和徽商两大脉系)!
  在曲沃劳改的记忆中,拉土车的活儿是最累的活儿了。一天下来,骨头像是散了架一 般。在那条马拉松的长跑(重车)和竞走(空车)流水线上,我们这些“二劳改”惟一区别 于大劳改(犯人)的,就是我们头上不戴瓜皮小帽,身上不穿灰色囚衣。记得,有一天我有 点儿感冒,跑车的速度慢了一点,便和比我年纪长几岁的“同类”李建源君碰到一起,他气 喘吁吁他说:“拉起土车,让我想起一部小说。”
  “你还有闲情雅兴?”我问。
  “阿Q的精神平衡法,有时还能解除一点儿精神上的疲惫。”他在解放前的一家报纸当 过文字记者,解放后他在新华社工作。1957年鸣放时期,不知给党支部提出过什么意见, 新账老账一块算,他被送进了劳改队,“我想起拉洋车的骆驼祥子,小说里说他拉洋车拉得 有滋有味,一想起老舍这部小说,我就常常设想我就是骆驼祥子。”
  “你真够浪漫的。”我说。
  “浪漫能自我解脱。”他说。
  “人家是在旧北平的大马路上跑来跑去。”我说,“车儿响着悦耳的铃声不说,还有虎 妞儿给他温暖哩!”
  建源君说:“你别较真儿,这是对自己施行精神上的麻醉。拉着土车,尽量想些轻松的 事儿,不是可以忘记这土车沉重的负荷嘛!”
  我之所以能记住建源君跑车时的这一细节,不仅是因为在北京茶淀农场就曾相识。更为 重要的是他有着一双区别于其他“同类”的眼睛,不知是先天的遗传因素,还是后天的社会 雕塑,他的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那只较小的眼睛和“同类”并无差异,那只较大的眼 睛却常常垂着泪滴。他爱人是某医院的大夫,告诉他的眼疾学名叫“风泪眼”,只要迎面有 风吹来,他的眼睛就像风中残烛一样,垂泪不止。在他和我并排跑车的时候,即使在无风的 天气,也因车速而生风,因而他的那只眼睛,总在垂泪。所以,建源君拉土车时的这一浪漫 情愫,反而引起了我内心的悲凉,我深深地记住了这一瞬间,是因为他一边浪漫,一边在擦 他的那只泪眼。苦戏甜唱—阿Q精神胜利法,在“同类”中都有表演,惟建源君的反差最 为鲜明。因而,在拉坯车的日子,同类们便给他起了个“骆驼祥子”的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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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节 祸起萧墙与“豆”“箕”相煎
  不久,一场无法苦戏甜唱的灾难,降临到了建源君的头上:当时已是早春时节,北返的 大雁,飞掠过晋阳大地的上空,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下日夜“嘎—嘎—”地啼鸣着。当时 我和他同在一组里修筑新的监房。
  山西监房有别于北京牢舍,不知是出于历史的积习,还是出于现实的需要,监舍不盖平 房,而是修建一座座窑洞。说它是历史积习,山西窑洞历史悠久,从古典戏剧中王宝钏在 “汾河湾寒窑十八载”始,直至20世纪70年代,当地老乡盖房总是喜欢碹起拱形的窑洞; 从劳改队现实需求上看,修建窑洞形监号,周围皆为墙壁,只有一面门窗,有利于防止犯人 逃跑。冬季拉完土车,入春我和建源君就从事修筑这样监号的劳动。他瓦工活儿极好,担任 砌墙起碹的师傅工作,我在架板之下给建源君充当往上抛砖甩灰的小工。
  东窗事发并非在劳动现场,祸起萧墙亦不在干活工地。一个星期天,他在院子里洗衣 裳,洗出了一场灾难:受劳改队长委托担任严管班长的“内矛”符××,当天和建源君在自 来水管旁闲聊。建源君说:“衣裳其他部位都很好洗,惟独两个部位要多用肥皂。”
  符××问道:“哪两个部位?”
  “一是领口,二是袖口。”建原君回答说,“这两个部位最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没过上两天,在支左军管的一片肃杀气氛下,这两句人人皆知的 生活常识,竟摇身一变,而成为,‘恶攻“的”反革命言行“。符××的演绎公式如下:领 口和袖口去掉了”口“字,就成了领袖最脏。右派李建源仇视伟大领袖,但不敢明目张胆地 攻击伟大领袖,就通过曲线攻击,以达到他宣泄对”文革“的仇恨和中伤伟大统帅、伟大导 师、伟大领袖、伟大舵手的”反革命“目的。
  当然,今天的读者会认为这是一则骇人听闻的“天方夜谭”,觉得符××的推理演绎荒 谬绝伦。但是荒唐的年代产生荒唐的逻辑,荒唐的逻辑又演绎出荒唐的推理,因而建源君 “现反”的罪名,被认为是确凿无疑。接踵而来的可想而知,小会批,大会斗,“燕飞”, “苏秦背剑”(一种捆绑人的方式)……都用在了建源君的身上。建源君那只本来见风才落 泪的眼睛,在没有一丝风的牢房,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一滴一滴地顺着面颊往下掉 了。
  这是我在山西曲沃劳改队遇到的第一件凄凉的事情,万万没有想到,比建源君更为严酷 的第二件事,会落到张沪头上。建源君受到灵与肉的洗礼之后不久,始于1970年早春的 “一打三反”运动开始了。身材魁梧、作风跋扈的支“左”军代表于连长,身披一件军绿棉 大衣,在空场上召开训政大会。他先宣读了“一打三反”内容(我只能回忆起“一打”是严 厉打击“反革命”,至于“三反”都反什么,已记不清),后又动员劳改成员们之间展开揭 发检举,以巩固“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
  本来,会议召开的时间不长,于连长训政之后,已经披着大衣离位而去,剩下的具体事 儿,由劳改干部布置就行了;但离位而去的于连长,又匆匆地走了回来。因为在他离开椅子 的瞬间,有人递上去一张纸条,他把手里的纸条打开看了几眼后说:“谁叫张沪?”
  她懵懵怔怔地站了起来。
  “你想翻你右派反革命的案?”
  “没有的事。”张沪不亢不卑。
  “那咋会有人揭发你哩!”于连长瞪圆了一双眼睛,“无风不起浪嘛!”
  坐在男号队伍中的我,心突然狂跳起来。据张沪告诉我,在冬季的守法认罪学习中,管 理她们的沈队长,曾动员那几个女号向党交真心。张沪不得不例行公事地把她在五七年的反 右结论,在女号中间讲了一遍。如她讲过“五一节搞游行是劳民伤财”,“听彭真反右报告 时偷偷看小说”,以及模仿陶知行先生的诗,在《北京日报》编辑部黑板上,胡诌过打油诗 “大老官坐小汽车/小老官坐大汽车/没有车坐的吃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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