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狗,似乎是忘记了我的存在;但当我提出要回监舍时,他又让我接着说下去。
至今,我已然回忆不起来究竟又谈了些什么了,但我记得直到屋内亮起了电灯,我才从 他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当时,我不无后悔之情;古人早有名言,叫做“言多必失”,我说 了这么多,而董没有表一句态,会不会留下什么后患?在1959年向党交真心时,自己不是 没有过这方面的惨痛教训,要是把对大跃进、大办共产主义食堂,以及“跑步进入共产主 义”、“大放卫星”等问题的真实看法,藏之于心,不吐出唇,何以会落个如此下场?!文 人理性思维总是个负数——我一路上忐忑不安地暗自责骂着自己。
可是一到了屋内,同类们听了关于“一麻袋书”的事,都分析这是好事。
“为什么早不还,两年多了今天才还回来?”
“这里边大有文章!”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喜事,是所有老右的喜兆。”
在一片孟浪的梦呓声中,我曾经一度死了的文学梦想,在内心深处被重新点燃了。当时 正值冬日,每天的劳动项目,都是沿着凤河河堤挖坑种树,活儿不算太重;再加上每天看见 团河宫的亭台水榭,对比茶淀确实有一种走进了伊甸园的陶醉感。于是在周日休息时,我开 始了在纸上的涂涂写写,编织铁丝网时构思的《彩凤打擂》,很快勾勒成篇。我虽然身在梦 中,但还是清醒地看到,一个没有摘掉右派铁帽的人,是没有发表作品的权利的——我期冀 着能有摘帽的幸运——因为王蒙、燕祥、绍棠……都是在摘去了头上的“桂冠”后,才有作 品重新问世的。
在此期间,我的知识分子的轻浮症,可以说暴露得一览无遗。我不记得是哪一位名人说 过这样的话了:看一个人的质量,最好就是看他在最得意时,是一副什么神态;再看他在最 失意时,是一副什么面孔。回眸那一段时日,我失意时到还没失小雅,但是过早到来的得 意,使我今天为之汗颜。记得,鲁陆山就曾变相地提示过我,现时是一块铁,一切温情的梦 幻,都不过是一枕黄粱。但是自从那些昔日的书被归还之后,我的心态便开始升温——直至 我有心去勾勒小说。
当然,从另一个侧面去看待那一段日子,也不无可取之处。人生在世,总是有希望才活 得痛快一些。昔日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这个精灵,若同一剂灵丹妙药,使生活在底层的人们 ——哪怕是在地狱中度日,也能找到诺亚方舟之桨,把地狱中的魔鬼,划到天国的极乐世界 中去。其实,鲁迅先生小说中的人物,并不是知识分子——但是他和中同知识分子似曾相 识,在那苦难的岁月中,阿Q成了许多知识分子的梦中之舟。
有一天,我们又在凤河旁边挖坑种树的时候,天上有一只乌鸦,飞过我们的头顶。不偏 不斜,把一泡乌鸦屎正好拉在我的衣袖上。自古以来,乌鸦在民俗中就不是吉鸟,那么它的 那泡稀屎,则更是凶兆的象征了。这泡乌鸦屎,在我生命中留下了一段难忘的回忆:“怎么它不拉在别人身上,而偏偏拉在你身上?”
“这里边大有学问!”
“有会解梦的没有?”
“有!”
于是这泡乌粪,成了阿Q们苦中寻乐的话题——而被黑乌鸦钟情的我,也就成了被评说 的众矢之的。本来,我干活时穿的是一件来团河之后才换上的新棉衣(当时衣着只有蓝色、 黑色),心中已然十分不快;而那泡稀屎落在我的袖口上,又难于把它立即擦干净。没有办 法的办法,我用挖坑挖出来的土块,在袖口上抹了很久,才算把那黑白混杂的乌粪给抹掉 了。因而我面无笑容是可以肯定的。
“这是乌鸦落在了猪身上——黑找黑!”
“这是同类相亲,黑乌鸦对‘黑五类’中的‘老五’流下的眼泪!”
一片嬉笑之声——我别无选择,只好跟着同类们一起苦笑。
“不!你们都说错了。要说析梦问卜,还得我曹克强。”师大地理系来的老西子,露出 他的斑斑黑牙。他一开口,就使同类哑音,“让我看,你们这些甚的‘吃屎分子’,只有在 这儿接受劳改的命。你们读过《易经》没有?那里边充满了辩证法,比如,其中的天人合一 以及阴阳互换甚的,包括了宇宙间的许多学问。我们都是在五七年倒了大霉的人,维熙君比 我们的命运更惨,夫妻俩一块从天堂进了地狱——《易经》中包含的物极必反的哲理启示我 们,如果这泡老鸹(即乌鸦的俗称)屎,落在当年的乾隆皇帝身上,当然是大凶的象征。但 是我们已经是地狱里的鬼了,《易经》中的阴阳转换告诉我们,这泡老鸽屎,无论落在谁的 身上,谁都要走好运了。而老天有眼,这泡老鸹屎不落在别的同类身上,偏偏落在维熙君身 上,正是天意表明维熙君命运要有什么转机了。你们还不懂什么是真正的辩证法,因而对这 泡老鸹屎,做出了完全相悻的解释——我在这里有必要对你们进行一点辩证法的教育。”
曹君是老右中少有的几个幽默人物之一。他读过的杂书又多,因而当他的话一吐出舌 尖,当真起到了压轴戏的作用,有的同类表示同意他对这泡乌鸦屎“反弹琵琶”的解析,并 拿我开起心来:“哎呀!从公将有什么喜事临头呢?”
“摘帽子?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也许是要唱一出《天河配》吧!张沪是不是要来团河探视你?”
本来,同类们难得找到一个取乐的机会,那泡乌鸦屎便成了劳动中的一乐。曹君还煞有 介事地向同类们宣布:你们这些“吃屎分子”一旦不吃劳改饭了,政府再不管你们,你们怕 是要喝西北风活着;我这老西子不怕找不到饭辙,摆个卦摊甚的,还能喂饱肚子。至今,这 一场苦中作乐中同类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当天,我也丢开了晦气,和同类们乐成一 团。但是人生一世,确实有无数的巧合,就在那一天晚上,我们正在读报的时候,与美国鬼 子在朝鲜打过仗的小队长王贵峰,从队部办公室开会回来,就招呼我说:“董指导员找你, 让你去办公室一趟。”
我说:“前几天刚刚找过我了。这次… ”王贵峰说:“为啥找你,我不知道,反正不 是为书的事。第四小队原来的小队长,要调到院门口当中队值勤,是不是叫你去到第四小 队?我这可是胡猜,你可别认真。”
我认为没有这种可能,因为在我的劳改历史中,一直是一头磨道上的驴儿——听人呼唤 的;要我去指挥别人——那等于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可是白天与我在一起干活的同类们,却 立刻和那泡乌鸦屎联系到一块儿了,说我到了时来运转的时候了。并且在我走出屋子的时 候,有人高喊——乌拉!(乌拉即当时的苏联语“万岁”之意)
从“乌鸦”到“乌拉”,真有点像是一个寓言。一切正如王贵峰所告诉我的那样,我走 进董维森的办公室,他就通知我这一“任命”。我反复说明我不是那块材料,又没有干过这 种工作。我说我不怕劳动,不怕吃苦——但是不会组织劳动,更没有管理几十号人的本领。 董维森一开始没有批评我什么,听到后来终于识破了我的心机:“你是不是不愿意向政府汇报别人的思想,以显示你的清高?”
我违心他说不是出于这个原因。但是董维森对我亮出了底牌,他说:“你们里边不缺爱 打小报告的人。比如,今天在工地上,一泡乌鸦屎拉到你身上的事,我马上就知道了——政 府的耳报神有的是,可是这种汇报对你们自己毫无意义。上边关注的不是这些屁事,而是你 们中间有代表性的人物的动态。比如,你要去的四小队里,有被毛主席点过名的谭天荣,有 被陈毅称之为忘了本的刘介梅式的人物周大觉……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们不过才来了多 半个月,有关他俩的报告不少,但是从我的感觉里,都不是真实的——其中不外说他们至今 还如何如何反动。我看,他们各方面都还不错嘛!所以,要找一个能识大局。有清醒意识的 人,去这个小队。看了你的副档,别人说你思想反动的小报告不少——我看都是一些急于立 功。泯灭知识分子天良的人。说到这儿,你是不是明白了我的意思?”
在那个年代,一个劳改干部能讲出这样一番话来的,我感到震惊。在《走向混沌》第一 部中,我曾写到过一名叫曹茂林的中队长,他展示的是对苦难囚徒人性美的一面。当然潜藏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