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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面孔狞恶,装什么救世观音!”
那是一个令人悲恸而难忘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批斗会,起因有二:一、李滨声第二次 去赵家台为老乡画街头画时,据说把大跃进年代必然是肥肥壮壮的牛画瘦了;二、李滨声为 “一担石沟”落成的第一座官殿(起名礼堂)画宫灯时,宫灯上的水仙花叶用了墨黑色。李 滨声当时正逢办理母亲的丧事,从京城返回山区奉命立刻提笔作画,“头人”说那墨色线条 是在祭悼他的亡母,而非吉庆之意。由此推断出李滨声与党与人民两条心,非打垮他的疯狂 气焰不可。
李滨声刚刚奔丧归来,面庞清癯瘦削。他连连解释,什么“赵家台的牛本来就瘦”啦, “水仙花的叶子宜于用褐墨色表现”啦,但他这种虔诚执愚的说明,在暴风雨般的声讨中弱 若游丝,不但起不到解释作用,反而使会场加了温度:“你放屁— ”
“公社的牛膘肥体壮,你画瘦了是心怀鬼胎!”
“这是立场问题,只说明你反动至极!”
“你母亲死了,你在家里桌上的碗里插筷子,分明是宣扬封建!”和李滨声家住同院的 右派“头人”揭发说,“你在家里的嘴脸我们可以不去过问;你在我们落成的新礼堂宫灯 上,用墨黑色画花叶子,我们不能不过问。你对我们的总路线、大跃进、三面红旗持什么态 度?你为什么不用暖色和艳色,偏偏用墨黑色?很明显,你是借机会发泄你对社会主义制度 的不满,对在一担石沟改造不满,对我们在山区修盖市委疗养院不满。我告诉你,你对这些 问题要老实交代!”
“头人”发言,当然有号召力量,立刻有人提议先整他的态度:“低头!”
“叫他低头— ”
还没容积极分子上来强按他的脖子,李滨声就踉跄着倒在了水泥地上。那形象,就像是 体操运动员表演的“俯卧撑”。可是他没有再爬起来,苍白的脸颊上淌着虚汗,嘴唇像牛反 刍一样嚼动着,一团团自沫从嘴角流了出来。
批斗会上突然发生的事情,给狂热的气氛带来片刻的冷寂。人们都伸长了脖子,看着蜷 曲着身子躺在地上的李滨声,有的人目光中流露出明显的同情,还有的人彼此面面相觑不知 所措。很显然,人性中善良的因子在膨胀,人性中的仇恨和邪恶在退却。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右派“头人”高声喊道:“大家不要上李滨声的当。他曾对我说 过,小时候他用这种假死战术,胡弄过日本人;今天,他又使出装死狗的策略,我们要具有 高度的敌情观念,万万不能松懈斗志!”
这个“头人”是个湖南鬼。年轻时曾参加军干校,后来又从军干校逃跑。1957年反右 派批判他时,曾说他投机革命。当时,我还对他有所同情,从这次批斗李滨声的会开始,我 倒真觉得他有点投机分子的味道了。李滨声已昏厥倒地,稍有天良的人,都会在态度上有所 收敛,惟独这位“头人”,十足地显示出狞恶。何况他和李滨声同住一院,既是报社的同 仁,又是同院的邻里,何必如此穷凶极恶地欲制人于死地而后快呢?(此人靠整右派在 1959年底第一批摘掉右帽:“文革”开始后,其妻冤死,他借死人投机上书当时的一位大 人物,全国满天飞大造其反。其妻尸骨未寒时,便与其他女人姘居,至今,未恢复其党 籍)。
躺在地上的李滨声经历了短时的昏厥后,苏醒了过来。他艰难地站了起来,抹了一把嘴 上的白沫,伸长脖子低垂下头,虔诚地说:“我……我有罪!我……我接受大家的批判。”
停歇了片刻的批斗会,重新开始。据李滨声回忆当时在批判他时,一个同类使用的形象 比喻,使他终生不忘:“李滨声!你就是右派中的一块酵母,时时刻刻在影响和毒化着这个 集体,我们今天批斗你,就是在消除你的发酵作用!”
“赵家台的牛,真像你画得那么瘦吗?”
“不。”李滨声有气无力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有意画成瘦牛?”
李滨声被轮番批斗了一个多小时,会议宣布终场。这是我在右派生涯中,印象最深的一 次批斗会。反右斗争告诉我,知识分子整知识分子十分凶残;这次会议又启示了我,右派泯 灭天良地整起右派来,比知识分子之间的倾轧,还要残酷十倍。我在那次会议上没有发言, 这倒不是不想去虔诚一番,而实因虔诚的人太多了,没轮上自己表演虔诚。难怪睡在我旁边 地铺上的王守清(因右派不断编组,我和王蒙都分散到了其他帐篷),晚上躺在冰冷的被窝 里,小声地咒骂道:“他娘的,这是要干甚哩?难道唐××和×××不是他娘肚子里生出来 的?是像孙悟空一样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你是什么意思?”
“李滨声都晕倒了,他们还他娘的踩人家,我怀疑他们的心脏不是肉长的。”
我低声说:“这儿良心不值钱。”
“我日他娘— ”王守清说,“我要是李滨声,跳起来就和那几个家伙拼了!拼死一个 够本儿,弄倒两个赚一个。”
“别说了。”我怕听他这些血淋淋的话。
这个当年战场上的战斗英雄,常常对我说他活得过了头,骂自己没在解放战争中吃了枪 子儿。我毫不怀疑他话中的真诚,因为我们并排躺在地铺上时,他总是狂吸着烟卷,两眼直 棍似地对着帐篷顶出神。
我和他交情甚笃。在右派群体中他显得最为穷酸,一件毛裤,一件红线衣,加上一件草 黄色的破旧棉大衣和一双大头鞋,是他全部越冬的衣物。有一次,夜战归来,他脱鞋爬上地 铺时,我发现他竟然是赤着双足,便拿出10元钱给他,叫他去买两双厚线袜子穿上。他没 有推辞,但我发现他并没有买袜子穿,而是买烟抽了。我对此十分不满。他向我解释说:小 时候受苦惯了,光脚穿棉鞋我可以忍受,没烟抽我受不了。而我每月十八大元……
“你爱人不帮助你吗?”我问。
“我就是为他娘的这事发愁呢!”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问。
最初,他连连摇头叹息,最后,还是袒露了他的心声。他告诉我,当初追求他的那口 子,现在提出和他离婚。
“你可是个男子汉!”我建议他挥刀斩断儿女情。
他说:“我办不到。”
“把你打日本的硬劲拿出来!”
“这是两码事,我一切能舍弃,就是难于割舍她。在这方面,我是个软骨头!”他表白 得坚定而赤诚。
又是一个性格分裂症的患者,我觉得拆散人家婚姻是有损阴德的— 尽管我不欣赏他的 态度,还是对此事表示缄默。说不定那位女士,能受王守清的感召而回心转意,因为当时他 俩已经有了娃娃了。
但是,不久就发生了我意想不到的事情— 王守清在一次回城休假后,几天没有归来, 我的心也像被掏空了似的,总是盼他早早归来,一天,两天……十多天过去了,他也没有返 回山沟。询问出版社的右派,大家都不知他没有归队的缘由。一天,右派集中学习时,“头 人”宣布了王守清的犯罪情节:由于老婆闹离婚,他用刀片抹了脖子,组织上对他进行了仁 至义尽的抢救,他苏醒后埋怨组织把他送进医院并且绝食。
后来,右派“头人”集中起右派来开会,“头人”宣布说:王守清妄图以死来对抗改 造,是彻底自绝于人民的行为。经王原单位研究决定,送他劳动教养。接着,“头人”听每 个右派谈认识、谈感想。会场上愕然。木然。哗然。这儿大都是文化干部,当然不乏对王口 诛笔伐之词,直到深夜才宣布散会。
当时已是暮春初夏,一担石沟的溪水已经潺潺而流,向阳的山坡上,草木萌动,自然界 正赋予万物以勃勃生机。但是王守清——这个山西大汉,却像黎明前陨落的晨星一样,在春 草染翠山谷的季节,从我们这个群体中消失了。
我心情十分惆怅,但也仅仅是惆怅而已,泥牛过河,自身还难保呢!加上1959年大跃 进高潮时期,人体机件的超负荷运转,常常使人的神经麻木滞呆。可是我更没有想到的是, 王守清只是一个开端,接踵而来的不是别人,而是我妻子张沪。
这是一段令人心悸的苦痛回忆。盛夏的清晨,我刚刚拿上镰刀和绳子,要去上山割荆给 编筐组的伙伴备料(当时王蒙的劳动任务是编筐),突然被“头人”喊了去。他说:“你不 要上山了,准备回城!”
“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