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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客气地推辞,有时却也毫不客气地接过酒瓶,对着瓶子嘴,咕咕两口。他似乎也 顾不得卫生不卫生了,用手抹两下瓶子嘴,一口气把扁瓶的酒喝光,来而不往非礼也,有时 我也买一瓶酒,如此这般地借酒御寒,借酒浇愁。
记得那是大山沟飘落头场大雪的夜晚,我拿出一大瓶沪州二曲,往肚子里灌了个饱。热 酒壮肚之后,我说:“鲁迅先生有几句诗,你还记得吗?”
“湿(诗)都变成干了,也许还能记起。”
我背诵着:“……旧帽遮颜过闹市,破船载酒泛中流。”
他没有接上我的话茬,打诨他说:“我也需要告诉你两句,老弟:树林子大,这儿什么 鸟儿都有!”哑谜般的话语结束之后,他扭过头睡去了。
这就是王蒙划右后的一幅精神肖像。他似乎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他貌似 在合眼睡觉,其实在睁眼看着四周,与其说他表现出不近人情的冷酷,不如说他对这个冷酷 的世界有着相当的警觉。他话中的弦外之音,似在告诫我认识客观环境。说不定,他在当时 已然发现了我潜藏着某种悲剧性的前兆呢?!
(40年过去之后,王蒙告诉我,在(走向混沌》出版后的一个年节,他的儿子王山曾 问及他:“爸爸,当年你是不是像‘混沌’中所写的那样?”王蒙一家当时正吃年夜饭,他 一边喝酒,一边回答儿子说:“是,就像维熙写的那样。”儿子还想询及他什么,见他潸然 泪下,便不敢再求索下去了)。
这儿不单单有几十号右派,还有轮番来劳动的市委各系统的机关干部。无数双眼睛都在 审视我们。
“一天等于二十年!”
“不超英美心不甘!”
山石上张贴着这样醒目的标语。
大喇叭还不时唱出十分动听而又绝对浪漫的歌:
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走路不小心苹果撞肿头
在大跃进的浪潮席卷之下,这偏僻的山洼经常若同闹市。开山的打钎声,油锤的破石 声,隆隆的爆破声,每日不绝于耳。盖房的石料向大山索取,勾缝儿的石灰自己烧,背石上 山用的背篓儿自己编。除去修筑山中官殿的基建任务之外,右派和那些轮换着来劳动的干部 们,还担负着把周围梯田都种上果树的任务。
挑灯夜战是家常便饭。我最初分配在基建组,夜战干的活儿,是和梁湘汉(80年代的 中共北京市纪委委员)从沟底拾捡河卵石,并用抬筐抬上山腰,堆放在盖房的地段,以备第 二天天亮后,用这些卵石充填沟槽。这种劳动的艰苦性,不必多加描述。因为空手登山还要 气喘吁吁,抬上几百斤一筐的卵石,一趟石头满身汗,实在无半点夸张之处。半夜收工穿着 汗淋淋的衣裤,钻进冰冷的被窝,一合眼就到天亮。
这儿除了下放干部和女右派,一律住棉帐篷。地铺离地有半尺高,被窝阴冷潮湿。每天 早晨醒来,帐篷顶上凝成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那是老右们哈的气凝聚而成。没有炉火,没 有防潮设备,帐篷上冰锥悬挂尺半长的隆冬三九天,我们如同躺在冰窝里。因而我们睡觉 时,几乎一律头戴帽子。更有甚者,脖子上围着毛巾,鼻子上箍上口罩。
中国的知识分子,实在是有着老牛筋般的韧性。到这儿来才发现自己是个文艺天才的张 永经(后任北京广播局局长),居然编了一首《一担石沟之歌》。歌词第一段是这样写的:
一担石沟石头多石头满沟满山坡激流拍石泉水好石径入云起战歌
马上有人把它谱上曲子,于是这首歌常常在右派开会之前,或在和下放干部联欢时,高 唱起来。你唱,他唱,我唱……后来成为一首老右的流行歌曲。
这也许正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惟妙惟肖的画像。身上背着沉重的黑十字架,头上戴着无形 —但比有形还要厉害的“紧箍帽子”,肩上抬着超过人体正常负荷的石筐,嘴里还要唱着 抒情而豪迈的歌。
静夜深思,我不知道这种精神到底是应该歌颂的坚韧不拔气质呢,还是鲁迅笔下的阿Q 这条好汉,把辫子伸延到中国知识分子的脑袋上来了,使他们成为头上没有辫子的新型阿 Q。之所以引起我的敏锐联想,也是由于对自己心态的某种解剖。
比如,右派除去经常连轴转—白天干到深夜,深夜干到白天之外,还经常自发地组织 什么竞赛。新年刚过,天冷得滴水成冰,连那不封冻的山间泉水,周围也结了一层光洁的 冰。这时,我们组织了挑水上山浇灌果树的劳动竞赛。山路弯弯,扁担颤颤,每个右派都怕 名落孙山,因而个个奋勇争先。有的为了提高效率,在归途上不走小路,而是跳崖夺路而 下。当天,刮着五六级的西北风,我扒得身上只剩下汗背心和单薄秋裤,热汗仍然从毛孔中 涌出。奇怪的是,当我躺在阴冷潮湿的帐篷中时,居然产生了诗的情感。根据记忆,诗是这 样写的:
狂风似虎啸落叶满山飘巨石冻裂嘴老树吹弯腰三九隆冬恨天热赤臂裸胸把水挑汗泉浇开冰霜道一路歌声一路笑
这首诗被穿插在右派的“诗歌联唱”中,在晚会上进行了表演。为了表示我们的改造坚 贞之意,我和漫画家李滨声还以模拟已故京剧名流叶盛兰的小生笑腔,显示我们挑水上山的 不凡气概。感情是虚伪的吗?相当虔诚。是为了显示积极而自我表现吗?绝非如此,当天右 派几乎全部上阵,王蒙也概莫能外。但这种虔诚的程度越高,说明潜藏在中国知识分子血液 中的阿Q遗传基因越多!
尤其可悲的是,即使是你有再高层次的虔诚,那些管理监督右派改造的人,用“阶级斗 争一抓就灵”的法宝来衡量,也认为你的虔诚掺假。就是在右派群体中,由于都想表现这种 虔诚,争取早点摘掉右派帽子,归还人民队伍,因此常用自己的虔诚诋毁别人的虔诚,或把 别人的虔诚当成垫脚石,以羊群里跑骆驼来显示他超人的改造虔诚。所以,“窝里反”的事 情层出不穷,而干这种勾当的人,常常是被委派的右派“头人”。其中,最典型的例子,莫 过于漫画家李滨声的遭遇。李滨声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不仅仅会画漫画,还是个京剧行家 兼魔术师。其人绝顶聪明,属大智若愚的类型。1959年春天,他奉命轰赶一头毛驴,穿山 过岭到赵家台去取葱秧,以移栽到我们的菜园。其愚之一:几十里山路他只是牵着毛驴缰绳 走,没有骑上驴背一秒钟。他认为右派应当苦练脚板功,并无条件地克己奉公。其愚之二: 当他从赵家台驮着几个荆筐的葱秧,疲惫不堪地返回一担石沟时,发生了一件使他伤脑筋的 事情,那葱篓儿一边重,一边轻。因毛驴身上负重不均,行在山路上重心总是往一边倾斜。 李滨声想解开绳子,重新捆绑一下,可是山里人打的是个牢牢的死结,尽管李滨声能在舞台 上轻松地表演“仙人脱衣”的幻术,却怎么也解不开绳扣儿,我们这位老实的漫画家,无计 可施之际,便用双手托着那个向一边倾斜过来的重篓儿。毛驴走正经的山路,他在旁边蹚树 棵子横向移动脚步。山路崎岖漫长,他甘当毛驴的护卫和助手,跌跌撞撞地穿山越岭,硬是 把葱秧运回到“一担石沟”。按道理说,漫画家这番表现不受到嘉奖,至少也不是什么改造 中的失误吧?但是后来在一次批斗李滨声的会上,那个姓唐的右派“头人”向他吼叫:“你以为这是什么改造成绩吗?充其量不过是驴道主义!”
“驴道主义是人道主义的变种!”
“你资产阶级右派立场不改!”
“你面孔狞恶,装什么救世观音!”
那是一个令人悲恸而难忘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批斗会,起因有二:一、李滨声第二次 去赵家台为老乡画街头画时,据说把大跃进年代必然是肥肥壮壮的牛画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