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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的我,并没 有死去,编辑部转来大约有十多封读者来信。同时该刊主编赵自和唐铁海,给我写来问候的 信件,他俩表示了对我死而后生的祝贺(可惜当时自己并没着重这些来信,没有加以保留; 不然选摘两封在此文中,当会别有韵味)。
这时,《大墙下的红玉兰》已然在怀胎之中。借着山西省作协让我和谢俊杰到西安电影 制片厂写煤矿电影剧本之际,我构思已久的《大墙下的红玉兰》脱稿了。这部中篇约有6万 字,因其涉及了毛泽东是人还是神的问题,关心我的谢俊杰读过之后,苦口婆心地劝告我, 无论如何不要拿出去发表。因为当时“两个凡是”还在盘踞着中国的思想阵地,中国共产党 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还没召开——要发表这样的作品,在当时显然是风险极大的。但是,我几 经思想斗争,出于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对中国前途的认知,还是在告别西安时的火车站邮局, 将其掷进了信筒——稿件的寄往地点是上海《收获》编辑部。半个月后,我收到了《收获》 的复信,他们将在1979年二月号,以头题的位置发表此作。同时,我开始了另一部中篇小 说的写作,那就是后来在1979年之春与《大墙下的红玉兰》先后问世于《十月)的《第十 个弹孔》。当时刘心武与张仲锷在《十月)任编辑,他俩去我的北京住家找我,我当时身在 临汾;他俩便给我留下一封约稿信,我的第二部中篇就交给了《十月》。
当然,今天回眸这些作品,我自己已然为之面红耳赤——但在当时,它们却是驱赶阴霾 的惊雷之作。《收获》为此洛阳纸贵,当期刊物加印到几十万册之多;西影拍来加急电报, 让我马上赴西安将《弹孔》改编为电影。这是在冷暖交替时节的一个方面。与此同时,我承 受了解禁之后的最大压力——某省公安厅劳改局,称《大墙下的红玉兰》为“颠覆无产阶级 专政”的反党小说;在上书给中央公安部的行文中不称呼我的名字,却称之为“从犯”—— 多亏了此时“两个凡是”,被邓小平。胡耀邦等一批改革家们批倒;不然我第二次被打翻在 地,再踏上一只脚的悲剧,不是没有可能发生。记得,当时《文艺报》连续两期,发表了二 十多篇文章(后又发表读者来信的综合材料),对小说进行了肯定的评说,才算把我从压力 中解脱了出来。
那是我最最难忘的一段日子。当时我之所以有勇气写劳改营的作品,除了生活的赋予之 外,对我直接产生影响的因素有二:一、在临汾市图书馆里,我第一次读到一个美国记者写 下的《第三帝国的兴亡》,那是对我产生了深远影响的三卷著作。我在读此书时,发现了我 们的国家——特别是在“文革”时期,与二战前的希特勒狂热地煽情于暴政,有着若干的相 似之处。这是在理性上给我的最大刺激;二、在于我的人性的全面复归:在西影有一次与导 演艾水一起看一部老掉了牙的片子《魂断蓝桥),其实这部影片,我在少年时期曾经看过, 并没有引起我感情上的多大反应;但是历经了20年苦难生活的我,突然被人类美好的真情 震撼。我一直为故事中男女主人公的遭遇而哭。直到电影散场,我回到下榻的招待所,仍然 像痴呆症的患者那般,止不住自己的泪水。
导演艾水没了主意,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说:“老从,你的生活中,是不是有过类似 于故事的恋情?”
我摇摇头——在青年时代,我确实没有与故事相似的经历。
“那你是为什么呢,你也知道电影是剧作家编出来的。你不也是来编剧的吗!”
我仍然呜咽而哭,不能抑制。
艾水有点着急了:“快开饭了,我去给你打饭吧!”
我摇摇手,意思是我不吃午饭了。尽管如此,艾水还是为我把午饭弄来了。他见我还沉 溺于悲情之中,便骂我是个情种。真是亏待了艾水的心,我当天没有吃午饭,他百无良策之 后,只好回家去了。
当时,我梳理不清自己是中了什么邪,就是止不住泪水。事隔很久很久以后,我才对自 己那天的失态,有了一点理性的分析:我是在非人的生活中生活得太久了,面对人间真情的 突然袭击,一时之间难以承受——但是极为可贵的是,它像一声惊雷一般震醒了我的灵肉, 我是在那次泪水洗面之后,还原成为一个人的!那种力量犹如雷击朽木,使我这棵枯木,在 那一瞬间重新萌蕾吐芽。
我十分看重我在临汾时,理性与感性的再生。也许就是它支撑着我,勇敢地走向倾吐真 情的文学之路的——这就是我死而后生的全部,而无其他。到了1979年初,北京终于来人 要我重回京城了。那天是该年元月6日的午夜,临汾文联的所有同志,在白天给我饯行,晚 上又亲情难舍地把我和我的那些劳改纪念品,送上了火车。文联中年纪最小的王鹰,还特意 为我买了许多干红的枣儿,送到了车厢中来。我的眼圈湿了,对郑老及送行者说:“我一定 回来看望大家。你们是给我雪中送炭的人,我一生难忘(于1983年,我偕北京作协的斤 澜、友梅、绍棠、心武曾重访临汾,以答谢对我融冰化雪之情)!”
至此,历经了22年告别京城文坛的生活之后,我踏上了重回京城文苑的列车。
车轮滚滚向前,我身后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劳改驿站。它们的名字是:塞外的营门铁 矿,海河之滨的茶淀农场,北京近郊的团河农场,山西的曲沃砖厂,晋普山煤矿,大辛庄农 场和伍姓湖农场——临汾是把我从鬼还原成人的中转驿站。多少凄楚的往事,无数的苦涩酸 凉,如烟似梦地一起涌进了我的心扉。我想:也许有一天,我要用理性把它从头到尾反刍一 次。这么多年的生活,将是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心灵史中的悲怆的乐章。
鲁迅先生说过大意如是的话: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裂给人们看。我想我并非偏爱 悲剧,而是20年的苦难生活,使我与轻歌漫舞绝了缘分——这倒也好,良药苦口,苦书警 世。这是中国自古至今,传流下来的两句极富有哲理内涵的名言。
感谢生活。假如没有五七年的反右派运动,我的生活将会是一生平平。那不仅少了人生 的曲线,更无法体察中国土地所独有的色泽。当然,我为此而交出的学费是昂贵的——那就 是我从24岁到44岁的青春年华。但是反过来想想,如果不交出这笔学费,我就是个后半生 开顺风船的角色,会有什么作品问世呢?那些被称之为大师级的作家们,在解放后这几十年 的漫长岁月里,究竟给中国留下了什么宝贵的文学遗产呢?我想,他们在生命的弥留之际, 一定为他们虚掷了时间和才情而遗憾。有鉴于此,我对于自己在社会最底层,上了20年的 人生课,无怨无悔!
1998年4月底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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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寻梦
在80年代初,唐人先生曾写出多卷体的长篇小说《金陵春梦》。小说主要描写蒋家王 朝的兴衰过程,最后以南京的王朝日落——国民党的分崩离析而收笔。1979年我重返文坛 之后,心中始终难忘发生在金陵的另一个灰色的梦:它与蒋家王朝的覆灭无关,完全是在新 中国历史中发生的。
“文革”时期的1970年冬日的一天,从劳改队遣返回南京的原中国青年艺术剧院青年 剧作家杜高挎着菜篮儿上街去买菜,在街头看见了一张处决反革命的告示。不看不知道,一 看把他吓出一身冷汗:因为被处决的4个人都是与其在同一条劳改队大炕上睡过觉的知识分 子——他们的姓名是:孙本桥、姚祖彝、王同竹、陆鲁山。
时至1979年,杜高平反后回到北京。在他任戏剧出版社社长期间,一度与我主持的作 家出版社为邻;加上我们又是同炕的难友关系,自然经常谈起昔日的一些往事。当他与我谈 起那个冬日上午的事情时,仍然不无惊异之色。他亲眼目睹处决这几个昔日同窗的囚车从他 面前隆隆驶过;其情其景,给我和他心里都留下一个十分凄惶的梦。当然,这个梦的破译, 不仅仅是我俩的心愿——而是被一代受难的知识分子所关注。
据友人们回忆,孙本桥原是北京工业学院的学生,人极为聪明。曾与他一起在清河制呢 厂实习的教师张永贤告诉我:孙酷爱学习,在工厂实习时每月发16元工资,他花去6元多 钱购买了一套《约翰·克里斯朵夫》,在实习之余苦读。目前,在四川社科院任数学研究所 所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