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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爷,”有天,胡玉音拉着娃儿,依着娃儿的口气对谷燕山说,“满街上的人都在传悄悄话,讲是镇上百姓上了名帖,上级批下文来,要升你当镇上的书记、主任。王秋蛇要溜回他那烂吊脚楼去了!其实,新社会,人民政府,本就该由你这一色的老干部掌权、管印啊!”
“莫信,莫信,玉音!”谷燕山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连组织生
活都没有恢复,还挂着哪。除非李国香、杨民高他们撤职或是调
走……”
“亲爷,都是我和娃儿连累了你……为了我们,你才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说着,胡玉音红了眼眶,抽抽咽咽哭了起来。
“呵呵,这么多年了,你的眼泪像眼井水,流不干啊……”谷燕山劝慰着。他双手抚着娃儿,也是在劝慰着自己:“如今世道好了。上级下了文,要给你和书田平反了。我么,假若真派我当了镇上的头头,担子也太重啊。这镇上的工作是个烂摊子,都要从头做起。头件事,就是要治理芙蓉河……这些天,我晚上都睡不着……”
还没上任,“北方大兵”就睡不着了。胡玉音含着眼泪笑了。娃儿也笑了。娃娃忽然嚷嚷说:
“娘!亲爷!听讲黎叔叔也要当回他的大队支书了!黎叔叔昨晚上还答应给我上户口,我就不是黑人了!”
五 吊脚楼塌了
生活往往对不贞的人报以刻薄的嘲讽。
这些年来,羞耻和懊恼,就像一根无形而又无情的鞭子,不时地抽打在黎满庚身上和心上。他的心蒙上了一层污垢。他出卖过青春年代宝贵的感情,背叛了自己立下的盟誓。在胡玉音划成新富农、黎桂桂自杀这一冤案上,他是火上浇油,落井下石,做了帮凶。他有时甚至神经质地将双手巴掌凑在鼻下闻闻,仿佛还闻到一丁点儿血腥味似的。
但是,忠诚和背叛,在黎满庚的生活里总是纠缠在一起。他背叛了对胡玉音的兄妹情谊(而且是由纯洁的爱情转化来的),背叛了站在芙蓉河岸边立下的盟誓,也就背叛了自己的良心。可是,向县委工作组交出了胡玉音托他保管的一千五百元现款,却是向党组织呈上了自己的忠诚。多么巨大而复杂的矛盾!早在一九五六年他当区民政干事时,就是为了对组织忠诚,而牺牲了刻骨铭心的爱情。在组织和个人、革命和爱情面前,他总是理性战胜感性,革命排斥了爱情。他不加考虑地把组织观念看得重于一切,盲从到了愚昧的地步,从来没有去怀疑、去探究过这个所谓的“组织”执行的是什么路线。他没有这个水平。习惯于服从。诚然,他也曾经想过,许多领导同志也出身不好,社会关系复杂,他们却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把革命和爱情、理性和感性,结合得那样好,那样和谐,甚至举行刑场上的婚礼。他们是在为着同一项事业、同一个目标而爱,而恨。可那是打天下呀,需要流血牺牲呀!打天下当然要扩大队伍,什么人都可以参加,不能把门关得太严,而是要敞开大门…… 如今是坐天下,守江山。队伍就当然要纯而又纯,革命就需要不断地对内部进行斗争、整肃、清理。查清三代五服,才能保证纯洁性。因而就需要牺牲革命者个人的爱情,以至良心。良心看不见,摸不着,算几斤几两?而且小资产阶级才讲天地良心……就这样,黎满庚出卖了胡玉音,而且把她推进了无情打击的火坑。
可是今天,历史做出结论,生活做出更正:胡玉音是错划富农,黎桂桂是被迫害致死。黎满庚呀黎满庚,你这个卑鄙的出卖者,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你这个双手沽着血腥气的帮凶!你算个什么共产党员?你还配做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是党章上的哪条哪款、党的哪一号文件要求你这样做了?你怨谁?能怨谁啊?中国有三干八百万党员,没有几个人像你一样去背叛自己的兄弟姐妹、道德良心啊,没有几个人像你一样去助桀为虐啊。你能怨谁?混蛋,你能怨谁?
黎满庚经常这样自责自问,诅咒自己。可是,就能全都怨自己吗?他是个天生的歹徒、坏坯、恶棍?对胡玉音,对芙蓉镇上的父老乡亲,自己就没有做过一件好事,就不曾有过赤子之心,没有过真诚、纯洁的感情?显然不是。胡玉音啊,这个当年胡记客栈老板的娇娇女,对他始终是一个生活的苦果,始终在他心底里凝聚着爱、怨、恨。就是她成了富农寡妇,她挂黑牌游街,戴高帽子示众,上台挨斗,自己都没有去凶过她,恶过她,作践过她……为了这,大队党支部、镇革委会,对他黎满庚进行了多次批判教育,批他的右倾,批他的“人性论”和“熄灭论”,直至撤销他的大队秘书职务,只差没有开除党籍。“人性论”啊“人性论”,“人性论”是个什么东西?什么形状、颜色?圆的、方的、扁的?黄的、白的、黑的?他黎满庚只有高小文化,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想像力十分贫乏。只觉得“人性论”像团糠菜粑粑似地堵在他喉咙管,嚼不烂,吐不出,吞不下,怕要恶变成咽喉癌哟。他好狼狈啊,有苦难言,有口难辩。左右都不是人。岩层夹缝里的黄泥,被夹得成了干燥的薄片片,不求滋润,只求生存。这世事,这运动,这斗争,真是估不准、摸不着啊,你想紧跟它,忠实于它,它却捉弄你,把你当猴儿耍……
“可怜虫!黎满庚,你这条可怜虫!”好几年,他都郁郁寡欢,自怨自愧,像病魔缠身。一个五大三粗、挑得百斤、走得百里的汉子,背脊佝偻了下来,宽阔的肩头仿佛负不起一个无形而又无比沉重的包裹。后来就连他的女人“五爪辣”,都被他的神色吓住了,担心他真的得下了什么病。“五爪辣”这女人也颇具复杂性。胡玉音“走运”卖米豆腐那年月,她怕男人恋旧,经常舌头底下挂马蹄,嘴巴“踢打踢打”,醋劲十足。对那一千五百元现款,她大吵大闹,又哭又嚎,逼着男人去告发,去上缴。她甚至幸灾乐祸地有了一种安全感。这一来,男人就对“芙蓉精”死了心。可是接着下来,她一年又一年地看着胡玉音戴着黑鬼帽子扫大街,又觉得作孽。纵是坏女人,也不应当一生一世受这份报应……男人一年四季阴沉着脸,从不跟她议论这些。但她晓得男人害的是什么心病。她有时觉得自己也是亏了心。胡玉音生娃娃那年,她还像做贼一样溜进老胡记客栈去看望过一回,那崽娃好胖哟,红头花色,手脚巴子和莲藕一样,巴壮巴紧。该叫什么?私生子,野崽?不,人家叫军军,有主,判刑劳改去了的右派分子秦书田是父亲。后来小军军一年年长大了,会跑会跳了,“五爪辣”还把他叫进自己屋里来,给他片糖吃。真是贱人有贱命。娃儿眼睛溜圆,样子像他娘又像他爷老倌,很俊。“五爪辣”对这娃儿有点子喜欢。因她后来又养过两胎,仍是“过路货”。如今一共“六千金(斤)”。有时人家问男人有几个崽女,男人总是闷声闷气地举起指头,报田土产量一样:“三吨”。“五爪辣”慢慢地看出来,男人也喜欢小军军。每回小军军一进屋,他就眼角、嘴角都挂上了笑。头回笑,二回抱,三回四回就不分老和少了。看着男人开心,“五爪辣”也高兴。男人再要郁郁闷闷、唉声叹气呆下去,真的惹下一身病来,她“五爪辣”拖着六个妹娃去讨吃,都不会有人给啊!
“军军,来,给你果子吃!”黎满庚有时给家里的干金们零食吃,也给小军军留一份。“不,娘会骂的,娘不准我讨人家的东西吃,免得人家看不起。”小军军口齿伶俐,没有伸出巴掌来,但眼睛却盯住果子,分明十分想吃。小小年纪,就开始陷入感性和理性的矛盾。“五爪辣”在旁看着,也觉得这娃儿可怜可疼:“军军,
你娘儿俩只一个人的口粮,你在家里吃得饱吗?”“娘总是等我先吃。我吃剩了娘才吃。有时我不肯吃,娘就打我,打了又抱起我哭……”讲到这里,娃儿眼眶红了。黎满庚和“五爪辣”听着,也都红了眼眶。他们体会得出,一个寡妇带着这么个正吃长饭的娃儿,两人吃一人的口粮,每天还要受管制、扫大街,是在苦煎苦熬着过日子啊。“五爪辣”自己呢,自男人不当干部后,日子好过得多。黎满庚是个好劳力,除了出集体工工分挣得多,自留地更是种得流金走银,四时瓜菜一家八口吃不赢,圩圩都有卖。“五爪辣”和妹儿们经管猪栏、鸡埘出息也大,像办了个小储蓄所。夫妇两个算是共得患难,同得甘苦。再者娃娃多了,年纪大了,年轻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