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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书田立即重整杯盘。夫妻俩双双敬了满满一杯红葡萄酒。谷燕山一仰脖子喝下后,就从屁股后取下了自己的酒葫芦(秦书田、胡玉音这时好恨白天没有准备下一瓶白烧酒啊):
“你们这是红糖水。你们两口子喝了和睦甜亲。我可是要喝我的二锅头,过瘾,得劲!”
你劝我敬,一人一杯轮着转,三人都很激动。谷燕山喝得眼眨眉毛动,忽然提议道:“老秦!早听说你是因了个什么《喜歌堂》打成右派的,玉音也有好嗓子,你们两个今晚既是成亲,就唱上几曲来,庆贺庆贺,快乐快乐!”
恩人的要求,还有什么不答应的?夫妻两个不知是被酒灌醉了,还是被幸福灌醉了,红光满面地轻轻唱起一支节奏明快、曲调诙谐的《轿伕歌》来:
新娘子,哭什么?我们抬轿你坐着,
眼睛给你当灯笼,肩膀给你当凳坐。
四人八条腿,走路像穿梭。
拐个弯,上个坡,肩膀皮,层层脱。
你笑一笑,你乐一乐,
洞房要喝你一杯酒,路上先喊我一声哥……
生命的种子,无比顽强。五岭山区的花岗岩石脊上,常常不知要从哪儿飞来一粒几颗油茶籽那么大的树籽。这些树籽撒落进岩缝石隙里,几乎连指甲片那么一小块泥土都没有啊,只靠了岩石渗出的那一点儿潮气,就发胀了,冒芽了,长根了。那是什么样的根系?犹如龙须虎爪,穿山破石,深深插入岩缝,钻透石隙,含辛茹苦,艰难万分地去获取生命的养分。抽茎了,长叶了,铁骨青枝,傲然屹立。木质细密,坚硬如铁。看到这种树木的人,无不惊异这生命的奇迹。伐木人碰上它,常常使得油锯断齿,刀斧卷刃呢。
一个月后,秦书田、胡玉音被传到了公社。开初,他们以为是通知他们去办理婚姻登记手续。只是秦书田有些经验,多了个心眼,用一个粗布口袋装了两套换洗衣服。
“秦书田!你这个铁帽石派狗胆包天,干下了好事!”
秦书田和胡玉音刚进办公室,公社主任李国香就桌子一拍,厉声喝斥。大队支书王秋赦满脸盛怒地和女主任并排坐着。旁边还有个公社干部陪着,面前放着纸笔。
秦书田、胡玉音低下了头,垂手而立。秦书田不知头尾,只好连声说:“上级领导,我请罪,我认罪……”
“在管制劳动期间,目无国法,目无群众,公然与富农分子胡玉音非法同居,对无产阶级专政猖狂反扑……”女主任宣判似地继续说。原来昨天晚上,王秋赦来个别汇报、请示工作时,女主任才详细问起了他的脚扭伤的经过。王秋赦便把那一大早从供销社侧门出来,滑倒在一堆稀牛粪上,被早起扫街的铁帽右派发现并背回吊脚楼去的经过讲了一遍。还说秦书田近一段表现不错等等。“我早晓得你上当了!”女主任冷笑了一声骂道,“愚蠢的东西!供销社高围墙侧门的那条小巷子才多宽一点?平日从没有人牵牛从那巷子里过,牛拉屎远不拉、近不拉,偏偏拉在那门口?你那时经常到门市部楼上过夜……肯定被铁帽右派盯住了,才设下了这个圈套!你呀,力气如牛,头脑简单,少了一根阶级斗争的弦!”王秋赦当场被女主任数落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把圆脑壳缩进衣领去。同时也暗暗叹服,这女上级就是比他高强。“阶级报复!明天我就派民兵捉住秦癫子吊半边猪!”王秋赦想到被右派分子算计,吃了两个多月的苦头,就睁大了三角眼,暴跳如雷。“要文斗,不能光想着去触及敌人的皮肉。”女主任倒是胸有成竹,平静地说,“他不是申请和胡玉音结婚,而且已经公然住在一起了?我们就先判他个服法犯法,非法同居!他去劳改个十年八年,还不是我们跟县里有关部门讲一句话?到了劳改队,看他五类分子还去守人家的高围墙、矮围墙!”于是,秦书田和胡玉音就被传到公社来了。
“秦书田!胡玉音!你们非法同居,是不是事实?”女主任继续厉声问。
秦书田抬起了头,辩解说:“上级领导,我有罪……我们向大队干部呈过请罪书,大队送了我们白纸对联,认可了我们是‘黑夫妻’……我们原以为,她是寡妇,我是四十出头的老单身,同是五类分子,我们没有爬墙钻洞……公社领导会批准我们……”
“放屁!”王秋赦听秦书田话里有话,就拳头在桌上一擂,站了起来,“无耻下流的东西!你这个右派加流氓,反革命加恶棍的双料货!给老子跪下!给老子跪下!我今天才算看清了你的狼心狗肺!呸!跪下!你敢不跪下?”
胡玉音拉了拉秦书田。秦书田当右派十多年来,第一次直起腰骨,不肯跪下,甚至不肯低头。过去命令他下跪的是政治,今天喝叫他下跪的是淫欲。胡玉音仿佛也懂得了他的这层意思,胆子也就大了。王秋赦怒不可遏,晃着两只铁锤似的拳头,奔了过来。
“王秋赦!要打要杀,我也要讲一句话!”胡玉音这时挡了上去,眼睛直盯住吊脚楼主,面色坚定沉静。王秋赦面对着这双眼睛,一时呆住了。“我们认识有多少年了?我们面对面地这么站着,不是头一回了吧?可我从没有张扬过你的丑事……今后也不会张扬!我今天倒是想问问,男女关系,是在镇上摆白摆明、街坊父老都看见了、认可了、又早就向政府请求登记的犯了法,还是那些白天做报告、晚上开侧门的犯了法?”
“反了!翻天了!”一时,就连一向遇事不乱、老成持重的女主任,这时也实在没有耐性了,竞降下身分像个泼妇撒野似地骂道,“反动富农婆!摆地摊卖席子的娼妇!妖精!骚货!看我撕不撕你的嘴巴!看我撕不撕你的嘴巴!”
真不成体统。更谈不上什么斗争艺术,领导风度,政策水平。玷污了公社办公室的几尺土地。但李国香毕竟咬着牙镇住了自己,浑身战栗着,手指缝缝挤出了血,才没有亲自动手。她是个聪明人,林副统帅教导过她:政权就是镇压之权。她决定行使镇压之权:
“来几个民兵!拿铁丝来!把富农婆的衣服剥光,把她的两个奶子用铁丝穿起来!”
胡玉音发育正常的乳房,母性赖以哺育后代的器官,究竟被人用铁丝穿起来没有?读者不忍看,笔者不忍写。反正比这更为原始酷烈的刑罚,都确实曾经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下叶的中国大地上发生过。
遵照上级的战略部署,公社的“一批两打、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开始时,秦书田、胡玉音这对黑夫妻立时成了开展运动的活靶子,反革命犯罪典型。在芙蓉镇圩坪戏台上开了宣判大会。反动右派、现反分子秦书田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反动富农婆胡玉音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因有身孕,监外执行。芙蓉镇上许多熟知他们案情的人,都偷偷躲在黑角落流泪,包括黎满庚和他女人“五爪辣”都流了泪。他们是立场不稳,爱憎不明,敌我不分。他们不懂得在和平时期,对秦书田这些手无寸铁的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他们不懂得若还秦书田、胡玉音们翻了天,复了辟,干百万革命的人头就会落地,就会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秦书田就会重新登台指挥表演《喜歌堂》,把社会主义当作封建主义来反,红彤彤的江山就改变了颜色,变成紫色、蓝色、黄色、绿色。胡玉音就会重新五天一圩,在芙蓉镇上架起米豆腐摊子,一角钱一碗,剥削鱼肉人民的血汗,再去起新楼屋,当新地主、新富农。
秦书田、胡玉音被押在宣判台上,态度顽固,气焰嚣张,都没有哭。几年来,他们已经被斗油了,斗臭斗滑了,什么场合都经见过,成了死不改悔的顽固派,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社会基础。秦书田不服罪,不肯低头。胡玉音则挺起腰身,已经耀武扬威地对着整个会场现出她的肚子来了。劣根孽种!审判员在宣读着判决书。公检法是一家,高度一元化,履行一个手续。民兵暂时没有能按下他们的狗头。
胡玉音、秦书田两人对面站着,眼睛对着眼睛,脸孔对着脸孔。他们没有讲话,也不可能让他们讲话。但他们反动的心相通,彼此的意思都明白:
“活下去,像牲口一样地活下去。”
“放心。芙蓉镇上多的还是好人。总会熬得下去的,为了我们的后人。”
第四章 今春民情(一九七九年)
一 芙蓉河啊玉叶溪
时间也是一条河,一条流在人们记忆里的河,一条生命的河。似乎是涓涓细流,悄然无声,花花亮眼。然而你晓得它是怎么穿透岩缝渗出地面来的吗?多少座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