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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个?毛,你尽管吹就是,牛皮吹破了又不让你去补!”家兴笑道。
“嗯,说的是!我李青龙豁出去了,这一回,看不叫他们全都趴下!”青龙朝手心里吐口唾沫,边撮手边站起来。所有人的眼光无不射在他身上。
“李青龙同志,大家伙都在看着你哩!”韦光正的眼睛眯眯笑着,歪头看过来。
“三千八百五!”青龙像头发狂的公牛,低吼一声。
“哗……”四队人全都鼓起掌来,说不清是喝彩还是发泄。白云天、韦光正互望一眼,乐呵呵地跟着鼓掌。老鸭子得意地吹起口哨,解气地扫一眼将他踢出队门的孙家人堆。
“三千八百五算个屁!”磙子一下子站起来,脸色涨红,扯嗓子喝道,“二队改过来,四千整!”
“一队四千二!”孙家人堆里不知是谁叫出一声。
“三队四千八!”
“四队五千!”
“三队五千五!”
“一队六千!”
“四队六千五!”
“二队六千七!”
“三队八千!”
……
不知道都是谁在喊,也不知道都在喊些什么,几百号子人顷刻之间全都癫狂起来,大呼小叫着挤成一个大堆儿,有胡喊野叫的,有娃子哭闹的,有骂娘日奶的,有吹口哨的,有打情骂俏的,总而言之,村人们的原始野性一如地下压抑千万年的赤浆,一下子寻到突破口,完全宣泄出来。
第四章 高产田(22)
“啊――呜――”就在村人完全发烧、陷入癫疯的当口,一声沉闷、冷森的悲鸣从一棵大杨树的茂密叶子里传出,宛如北冥九层地狱下的亿万年玄冰,照头盖压在这堆滚烫的赤浆上。
空气凝滞了,声音冻结了,大人娃子的身上无不泛起一层鸡皮疙瘩。韦光正脸色惨白,望向万风扬,见他也是面无血色,目露惊惧。桌上几人,只有见过大世面的白云天忽地扭过身子,目光警觉地缓缓射向身后的大杨树。
“啊――呜――”悲鸣声再次传来。
不知谁家的娃子受到惊吓,“哇”的一声哭起来。立即有*塞进他嘴里,娃子哭不出,憋得呜呜直叫。
白云天面色冷凝,目光如炬地射向大树,脸上的大疤在马灯和两盏夜壶灯的照射下红光闪闪。
声音没有了。场上死一般的静,似乎掉根针都能听见。白云天看一会儿大杨树,用手碰碰韦光正。光正也已回过神来,顺着他的目光望上去。风扬、刘同志、志慧的目光也跟着转过去。全场所有目光无不聚焦在大杨树上。
天气晴朗,一轮圆月照射下来,但无法穿透几棵大杨树层层叠叠的浓密枝叶。四周静得可怕,一阵凉风吹过,无数个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虽然细微,但在这静寂里极是?人。老烟薰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诫村人,大杨树成精了,能在夜里招鬼,半夜里只要树叶响,就是鬼拍手。
“啊――呜――”声没了,只有无数的鬼在轻轻拍手。
韦光正陡然明白什么,忽地转过身子,大声喝道:“老烟薰!”
“在哩!”人群里慢悠悠地站起一人,晃晃手中的长烟杆儿,微微笑着。不用细审,一看那根奇长的烟杆儿,谁也知道是老烟薰。
韦光正示意他坐下,脑筋急剧地又转一会儿,喝道:“周进才!”
周进才没提防,吓一大跳,不无惶恐地站起来,小声应道:“到!”
韦光正怔了一下,也示意他坐下,目光困惑地转向白云天。白云天缓缓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地移向大杨树。
“啊――呜――”就在此时,树上再次传来一声。调子更悲,拖音更长,惊魂未定的人们再次呆若木鸡。白云天似乎为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所震慑,不由自主地顿住步子。
“鬼呀――”人堆里有女人尖叫一声,发疯一般拨开众人,飞逃出去。众人一看,是进才的女人香竹。
“妈――”香竹的几个娃子也吓坏了,哭叫着追在她的身后。进才没有追,只是站起来看一眼,迟疑一小会儿,再次坐下。
就在人们的注意力转向香竹及几个娃子时,一道黑影从井东侧的成家杨上如树叶般飘下来,在又一声凄厉的“啊――呜――”后,扭着跳着直走过来,转到灯光下面,口中敲起鼓点:“咚锵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一堆魔鬼喳喳喳,一群老鸹呱呱呱,咚锵咚锵咚咚锵……”
“爹――”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一条瘦长的黑影箭一般从人堆里射出,只几下就弹到那个黑影跟前,以令人不可思议的速度将他拖到远远的黑暗中去。两个黑影渐跑渐远,不一会儿就已跑至村东,从那里再次传来一声令人不寒而栗的“啊――呜――”
“谁?”白云天望着黑影远去的方向,余悸未消。
“是三疯子!”风扬吁出一口长气,走上来,面色尴尬。
“可是那个小地主?”
“是是是!”风扬连声应道,“正是他,地主分子张天珏,张宗庵的儿子!那年您把他救下后,人就疯了。拖走他的是他儿子乔娃!”
“这……”白云天走回桌子前,“此人莫不是装疯吧?阶级敌人惯于装神弄鬼,不能上他们的当!”
“不不不,”万风扬急急辩道,“是真疯了!若是装疯,四棵杨上上下下几百号人,还能看不出来?再说,这桩事儿,韦书记最知底!”
“是疯了!”韦光正想了一会儿,肯定一句,拧起眉头转对风扬,“以后再开会,先把这个疯子管制起来,免得节外生枝!”
“中中中!”风扬连声附和。
“好吧,”白云天坐回桌前,吩咐风扬,“不说这个了,咱们回到大跃进上吧!时辰不早了,我和韦书记还得赶回乡里呢。”
风扬看一眼志慧:“报的数可都记下了?”
志慧指了指本子:“记下了!”
“念一念!”
志慧站起身子,清清嗓子,字正腔圆地念道:“双龙乡四棵杨村四个生产小队的日天炮放炮结果如下,三队第一,一万三!一、二队并列,一万一千五,四队第三,九千九!”
“还有哪个队改报?”万风扬转对人群,大声问道。
全场鸦雀无声。人们的疯狂劲儿全被三疯子搅了去,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没人再说一句话。
万风扬望一眼白云天,见他点头,挥手道:“好,没人再改,散会!”
第五章 四棵杨(1)
第二天一大早,日头还没出山,青龙就和家兴一道走到村东的河坡地里。青龙黑丧着脸扫一眼满地歪脖子的麦头,长叹一声,蹲在地头,习惯性地掏出他的烟袋,按一锅,拿出两块火石击打。
家兴也蹲下来,伸手拉过一个麦穗,细数粒仓。数完一个,又拉过一个,跟着再数。
青龙点燃用苞谷胡子拧成的火绳,按在烟锅上抽着,吧嗒几口,瞧一眼家兴,见他仍在数点,口中念念有词,脸色越发难看:“有啥数哩!”猛吸几口,忽地站起来,“我满打满算整出一千斤,在这山旮旯里好好风光一回,日他奶哩,梦还没醒,一千斤竟然落后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十五、十六、十七……”家兴眯着眼,顾自数点。
青龙斜他一眼,揪住家兴拿着的麦头,咔嚓一声拧断,顺手一用力,将麦秆儿连根拔起,连麦头一道扔在地上,解气地看着家兴。
“麦穗还没长成哩,”家兴心疼地拾起麦头,看着它,揶揄他道,“你想发疯就发疯,关它屁事儿?”
青龙白他一眼:“哪个发疯了?”
“不是发疯,你这是干啥?”家兴朝他晃晃手中的断麦头儿。
“我是气不过那个小王八羔子!”青龙终于憋不住,和盘托出心中块垒。
“哪个小王八羔子惹上你了?”
“孙志慧!”
家兴嘴一撇:“一个大人,跟个娃子斗气,不觉得害臊?”见青龙仍在呼哧呼哧喘粗气,笑问,“志慧咋个惹你了?”
“日他奶哩,”青龙咬着牙,“人不过卵蛋儿大,鬼心眼儿倒是不小!夜黑儿我明明报出一万四,可那个小王八羔子偏就没听见,硬把万磙子那个孬货推上日天炮!就万磙子那个愣头青,还能打出一万三,他也不尿泡尿照照!夜黑儿我琢磨一晚上,从小见大,别看孙志慧人不过卵蛋儿大,鬼心眼儿真还不小哩!你猜猜看,这小子为啥要把万磙子弄上日天炮?”
家兴摇头。
“我就知道你猜不出!”青龙吧嗒一口,慢腾腾地说出谜底,“他是在巴结万风扬!”
“嘟哝啥哩!”家兴呵呵笑道,“争风吃醋,不就是没让你放成日天炮吗?”
“咦!”青龙磕磕烟灰,直望过来,“家兴叔,我问你,人活在世上,为个啥?”
“吃饭穿衣养娃子呗!”家兴呵呵又是一笑,“还能为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