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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宗庵的眼圈红了,拿手揉巴几下,长叹一声,沙哑的声音几乎呜咽了,“李姐儿呀,全怪我,我这没用的不知中了哪门子邪,非让天珏他们回来,害了他们不说,也害了我的小孙子!”不无追悔地蹲在地上,小声啜泣。
“爹,”天珏劝道,“咋能怪你哩?是我们自个儿回来的!”
“大叔呀,”李姐儿急了,“甭说这些了,赶明儿得找天旗来,无论如何要为邓姐儿把把脉,先退烧再说!”
第一章 天雨雪(2)
“唉,”宗庵轻叹一声,“道爷汇报过了,他们不让天旗来!”
李姐儿生气道:“没心肝的,烧成这样了,还不让看。赶明儿我对明岑说说,一定得让天旗来!”
“谢李姐儿了!”宗庵作个揖,关切地问,“下雪了,冷成这样,又是半夜三更的,你摸着黑来,别是有啥紧要事吧?”
经他这一说,李姐儿就像醉汉酒醒一样,不无懊悔地自怪自道:“看我这人,心路窄,遇到正经事儿容易岔巴,这不,差点误大事了!”
见李姐儿有大事,三人无不睁大眼睛盯着她。李姐儿将眼珠儿轮流扫向宗庵和天珏,怔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大叔,你俩快逃吧!”
三人皆是诧异。
“逃?”宗庵眯起眼,“李姐儿,为个啥哩?”
“唉,”李姐儿轻叹一声,落下泪来,“他们定下了,赶明儿就要押送你爷儿俩到区政府去!”
“区政府?”天珏想了一会儿,抬头问道,“大嫂,押我们去那儿干啥?”
“说是……说是……”李姐儿说不下去了,抹起眼泪。
宗庵猜出了,却不愿相信:“李姐儿,总不会是……枪崩我们吧?”
“大叔,”李姐儿收住泪,“他们天不黑就到俺家开会,商量咋个处置你们。他们在堂间商量,我在隔间偷听,妈呀,冷汗都吓出来了!”
“咋说的?”宗庵心里一紧。
“听他们说,赶明儿就送你俩到区政府,说是正丫(*)!我不知道啥叫正丫,正在心里犯嘀咕,有林大叔发话,问的也是这事儿。工作队的头儿,就是那个韦同志说,正丫(*)就是打死地主,打死范各鸣(反革命)。万磙子问,是不是枪崩,韦同志说,崩与不崩轮不到你……”
李姐儿的话音未落地,芝娴就惨叫一声,晕死过去,怀中的娃子被她陡然松开,一下子出溜下来,滑在地面的青砖上。天珏急赶过去,一手抱起芝娴,一手抱住娃子,脸色也是变了。
宗庵看他们一眼,缓缓蹲下,两手抱头,过了一会儿,抬头望着李姐儿:“开会的都是啥人?”
李姐儿慢慢扳起指头:“一共八个,仨是工作队的,你都见过,余下是咱村的,有娃他爹、万家风扬、万家磙子、成家有林、张家天成,说是四大姓各出一个*(积极)分子,叫……叫啥子来着,对了,叫带裱(代表)!”
“四家各出一个,万家为啥出俩?”
“天成也问这事了,韦同志说,风扬不能算,风扬是区队民兵排长,不占村里带裱(代表)。万家的带裱(代表)是万磙子。”
宗庵点头:“他们还说些啥?”
“有林大叔先说话,说都整会(斗争会)开了几天,村里没啥人上台诉苦,都说大叔人品好,积德行善,是老好人,能不能不正丫(*)。大家齐说是是是,大叔说的是。娃他爹跟着也为大叔说软话,天成没说啥,一个劲儿抹泪,只有万磙子没吭声。妈那个毛哩,真不知道那个鳖货心里想啥。工作队迟迟不发话,有林大叔急了,要风扬说句话,风扬问韦同志,不正丫(*)中不中。韦同志说,这事儿没商量,县里的树鸡(书记)早就定了。树鸡(书记)说,反动地主张宗庵私通顽匪,欠下人民血债,犯下十恶不赦大罪,必须正丫(*)。这是姐弟都整(阶级斗争),没商量的。有林大叔问,大叔通匪有啥证据?韦同志说,你们看,这是字据,一百块大洋,二十石麦子,上面有王金斗的签字,铁证如山,不正丫(*)咋中?好长时间,大家都没说话,我听到有林大叔叹粗气,知道是没商量了!”
宗庵泪水流出,翻身朝李姐儿跪下,连磕三个响头,颤声泣道:“李姐儿,宗……宗庵一家谢你了!”
身为长辈的张宗庵竟然给晚辈下跪磕头,李姐儿蒙了,傻愣在那儿,待怔过神来,想拉他起来,自己是女人,不好动手,急得也跪下来,哭着求道:“大叔呀,你……你咋能对侄媳妇儿磕头哩!这……白龙爷的眼珠子盯着哩,要折损侄媳儿的寿限哩!”
听到“白龙爷”三字,张宗庵泪流满面,转过身去,对正襟端坐的白龙爷泥塑连拜数拜,泣道:“白龙爷呀,宗庵何德何能,竟得贤侄媳李姐儿风雪夜冒罪送信!宗庵何德何能,又得成家有林老弟善言倡救,还有孙家明岑贤侄、万家风扬贤孙、世侄天成犯颜直谏?白龙爷呀,您可要记住,您的子民张宗庵在这里为这些好人……祈……祈福了!”
第一章 天雨雪(3)
“老天爷呀,”李姐儿急了,“都啥时候了,你?唆这些干啥?趁天没亮,你爷儿俩快逃命吧!”
“唉,”宗庵重重地叹了口气,“李姐儿,你说说看,这大雪天的,能逃哪儿去?”
李姐儿决然说道:“先到我娘家躲几天,我娘家住在老北山里!”
宗庵连连摇头:“李姐儿,这可使不得!罪加一等不说,还要连累你的娘家人!你们都是好人哪,宗庵咋能连累你们呢!”
“那……”李姐儿想了一会儿,“你俩逃进老北山吧,寻个石洞躲起来,好赖也比让人正丫强!”
宗庵不出声了,扭头看天珏。芝娴已醒过来,两臂搂着天珏的脖子,伏在他的肩头啜泣。
“爹,”天珏接道,“大嫂说的是。咱抗不过,躲吧!”
宗庵蹲在地上,两手抱头,过一阵子,脸色亮堂一些,抬头对李姐儿道:“李姐儿,宗庵拜托你个事儿!”
“大叔,你说!”
“麻烦你去趟风扬家,求求郭姐儿。风扬是区队里的人,只要他上心,我爷儿俩或许有救!”
李姐儿点头。
“这事儿要快,让风扬看见了不好。”
“嗯,大叔放心。听娃他爹说,他们还要商量咋个分配你家的地和浮财哩,看样子得些辰光。不过,我这就过去,赶早不赶晚!”话刚落地,李姐儿人已站起,向门口走去。
宗庵摸索一会儿,解开上衣,撕开夹里,从中摸出一张纸条:“李姐儿,你把这个也给郭姐儿,让她交给风扬!”
李姐儿接过来,郑重说道:“中!”
宗庵急跨几步,伸手拉开房门,躬腰站在旁边。李姐儿将方巾围上,回头别过宗庵一家,转身走向庙门。见她出来,进才早将庙门打开,候在一侧。李姐儿探身看看野外,见雪小多了,不过仍在下,旷野里空荡荡、白茫茫的,没有半个人影。李姐儿出口长气,活动几下脚脖子,见不疼了,向进才打声招呼,朝村子方向疾步而去。
送走李姐儿,宗庵掩上门,颓然坐在地上。芝娴知道不是哭的时候,也静下来。小家伙躺在天珏怀里,依旧睡得呼呼的。
“爹!”天珏小声叫道。
宗庵抬头,目光无神地望着他。
“爹,”天珏顿一下,接道,“咋能指靠风扬呢?莫说是他,即使政府也指靠不住。我了解土改政策,在上海时,我私底里看过一份报告,说土改是分步骤的:一是土地调查;二是按地划分阶级成分;三是挖财宝,开控诉大会;四是流血斗争,就是杀人;五是分浮财;最后才是分田地。咱村里的事,差不多验证了。眼下过去三道关,下面是该杀人哩!”
“唉,”宗庵轻叹一声,“有啥法哩?老天爷变脸了,下大雪下雹子都得由他!”勾头闷一小会儿,猛然昂起,声音激越起来,“哼,杀人是天大的事,要三堂会审才中。我就不信,这世上没个王法!不究是谁坐天下,都得吃饭穿衣,都得有人纳款纳粮。咱家一没偷,二没抢,三没做亏心事,一心一意种田纳粮,他们凭啥把咱打死?再说,他们要粮,咱给了;要钱,咱给了;要房子,咱也给了。眼下咱是两手空空,跟他们一样是无产阶级,就剩几条贱命了。难道他们不讲良心,连条活路也不给?”
“爹,咱的罪不是不纳粮,是通匪!”
“啥个通匪?王金斗领着人马到咱院里,不给能中?要是这说,村里人谁家没通匪?再追上去,大家都还通日哩!过老日那几年,哪年不给日本人上粮上款?”
天珏没接话头,只是有节奏地拍打怀中的孩子。
宗庵憋不住了,追一句:“珏儿,你说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