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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扬拧紧眉头,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对明岑道:“走,看看去!”
二人赶到河坡上,不见一个人影。树叶落光了,地上雪还没化完,白糊糊一片,无论有啥东西,看起来都很抢眼。明岑登到高处四下打望,见河滩的槐林里像是有人,忙拉风扬走过去,近前一看,竟是万秃子,抱头蹲在一棵大树下。
“是你呀,风召!”明岑惊奇地说。
万秃子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听说天珏他们到河坡上了,你看到没?”明岑换个话题,直问。
万秃子依旧蹲在地上,不睬他。
“风召,你蹲这儿干啥?”风扬火了,大声喝道,“明岑叔问你话哩!”
万秃子打个惊怔,抬起头来,木呆呆地望着风扬,好半天,手指南岗:“他们……岗上去了!”
第一章 天雨雪(20)
风扬不再说话,抬头朝南走去。明岑紧追几步,试探着说:“风召好像有啥心事儿!”
“鬼心事!”风扬气呼呼地骂道,“吊儿郎当的,干过啥正事儿?养这么个儿子,瞎子老婶等于白养!”
“唉,”明岑叹道,“瞎嫂真也命苦,嫁过来没几年,老哥没了。守个儿子,又得上这病,别的不说,成个家都是难事儿。屋里穷不说,一个瞎子,一个秃子,哪家闺女肯嫁过来?”
风扬的气仍旧没消:“秃不秃倒没啥子,不争气才是急人!你不知道,他这人一天到晚不入屋,四处逛荡,好吃懒做,莫说是家务事,纵使地里的活儿他也不想打理,瞎婶也是,打小惯着他,也算把他害了!”
两个人说说道道地议论万秃子,不知不觉已到南岗,远远望见岗顶上有人晃动。
云雾退去了,半个月亮露出来,冷冷地照着岗子。岗上苍松翠柏,葱葱郁郁,是四棵杨村的老祖宗共同选上的墓葬地,各家祖坟都在这儿,到处是坟头,白日里也是阴森森的,何况是在晚上?二人打个寒噤,加快步子,寻路走到半山岗,斜刺里冒出二人,定睛一看,是青龙和家兴。
“是你俩?”风扬吓一大跳,定住神道,“唬啥人哩!”
“嘘――”青龙压住声音,指着岗上,“看!”
二人抬头望去,刚好被一棵松树挡住,黑糊糊的啥也没有。青龙引他们绕到一边,站在开阔处,望见天珏正和他的儿子在岗顶上跳怪舞,边跳边转圈。
风扬看一会儿,皱眉问道:“他爷儿俩在干啥?”
“围着邓姐儿转圈哩。”青龙应道,“从后晌一直转到这阵儿。唉,啥都不说,只可怜这个娃子,转不动了,就蹲下哭,他爹就跟聋子一样,睬也不睬他。我抱住他不让他转,他死活不依,只要他爹转,他就跟着转!爷儿俩转累了,就站住唱歌!唱完歌,天珏就叽里咕噜地自说自话,说完又转!我俩看得寒心,又不敢走,只好退下来,守在这半岗里。”
“你也不动动脑子!”风扬白他一眼,“恁冷的天,不让他俩转圈子,还不冻死?”
“嗯,是哩!”青龙对这个见解大是敬服,点了点头。
风扬抬腿走上岗去,站在离爷儿俩十几步远的地方。这是一处空地,芝娴的尸首躺在雪地里,冷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她的身下铺的是成家的新席子,席子周围被这对父子踩得溜光,黑糊糊,明晃晃,像是一条路。周围一片洁白,雪有四指厚。
父子俩又转一会儿,果如青龙所说,停住不转了,对着芝娴的尸首跪下来,开始唱歌。是天珏在唱,他们仔细听一会儿,没人听懂。唱一会儿,天珏抱起芝娴,叽里咕噜说话。四个人全都竖起耳朵,依旧听不明白。
风扬拧紧眉头,蹲在地上。
明岑听一会儿,推推身边的家兴:“他嘟哝啥哩?”
“从后晌到这往儿,他总是哭这一句话,啥个‘妈打铃’,”家兴摸着头皮应道,“我始终没明白,他妈为啥总是打铃呢?”
“哪是‘妈打铃’?”青龙争辩,“我听得比你清,是‘卖大咧’!看样子,他是卖大的,不卖小的。不知他卖的是啥物什儿。”
风扬蹲在地上,眉头依旧拧着。
“咦!”青龙脑门一亮,“咱别是听到岔上了。天珏或是中邪了,在跟鬼说话哩!”
家兴点头应道:“嗯,我看也像!”
“风扬,”明岑试探着说,“要不,干脆叫老烟薰来听听!真要是鬼话,想必瞒不过他!”
老烟薰就是孙家鼎立,在孙家辈分最高,与张家宗庵、成家有林、万家磙子爹同辈。鼎立有河坡地二十多亩,被工作队评为上中农,说话底气原本不足,加之又擅长阴术,能驱鬼使神,会算命看相,因而一直是工作队的管制对象,韦同志不止一次在群众大会上警告他不得宣扬封建迷信。老烟薰颇识好歹,近日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家里赋闲。明岑于此时说出这话,是掂量又掂量的。
风扬眉头一动,思忖有顷,转对家兴:“兴叔,你回去一趟,跟大爷说一声,叫他喊上老烟薰,一道来。”略顿一下,“嗯,顺便叫上白龙庙的周道长。甭声张,免得传到工作队那儿,多说话!”
第一章 天雨雪(21)
家兴点头应过,一溜烟跑下岗去。
约过半个时辰,家兴领着老烟薰、成有林、周进才三人疾步上岗,正赶上天珏说怪话。老烟薰蹲在地上,将他那杆三尺三寸长的烟杆儿拿出来,装上一锅烟丝,青龙递过火绳,为他点上,吧嗒吧嗒地吸起来。老烟薰一边吸,一边听,一边眯着眼看。
过一会儿,天珏又开始唱,调子很美,但唱出的词儿他们一句也不懂。青龙小声问老烟薰:“烟爷,他唱的是啥?”
老烟薰皱下眉头,摇头:“听不出来!”
“难道不是鬼唱的?”青龙有点儿不相信。
老烟薰瞪他一眼:“你个小兔崽子,要是鬼唱的,烟爷还能听不出来?”
风扬迷茫了,转头问进才:“道爷,你听出啥没?”
周进才也是摇头,一脸茫然。
“糟糕,”有林惊道,“天珏别是疯了!”
“你咋知道?”青龙急问。
“跑老日那年,我在北山遇到过这种人,是疯子,说话叽里咕噜,就跟他一样又唱又跳。我估摸,瞧这样子,天珏八成是这病!”
“嗯,大爷说的是!”青龙一拍脑门,“今儿打双龙镇回来,路上我就觉得他不对劲儿。我原以为他心里难受,压根儿没往这地方想。要我说,不是八成,是十成十!”
经青龙一砸实,大家就都认定了。想到救他性命的艰难,风扬心里就跟打了堵墙似的,不由得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大家正自嗟叹,忽又听到清脆的童音。是乔娃,竟然也唱起来,调子跟他爹唱的一模一样。乔娃唱着哭着,哭着唱着,一遍接一遍。天珏站起来,开始跳舞,接着又围住芝娴的尸体转圈子。
乔娃只有三岁多,吐字原本不清,加上在这雪岗上,他穿得单薄,冷得发抖,声音打战。众人伸长耳朵,根本听不明白。
青龙小声问家兴:“你听出来没?”
家兴应道:“好像是‘睡吧,睡吧,’还有‘妈妈、宝贝’什么的,听不大清。”
青龙挠着耳朵:“嗯,我还听到了‘白河’(百合)和‘煤鬼’(玫瑰),‘白河’想必是白龙河,娃子说不囫囵,‘煤鬼’却是忖不出来。”转向老烟薰,“烟爷,你是管鬼的,啥叫煤鬼?”
老烟薰没睬他,众人纷纷猜测起来。
有林思忖良久,小声道:“莫不是这娃子也中邪了?”
风扬打了个寒噤。
老烟薰磕磕烟锅里的灰,站起来,断然说道:“风扬,快点把娃子弄回去,这地方阴。娃子再待下去,要出事!”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顿觉毛发直竖,不自觉地扫一眼早被白雪覆盖的成片坟头儿,身上起一层鸡皮疙瘩。
风扬压住嗓子吩咐青龙:“听烟爷的,快把乔娃抱回去!还有,明儿一早,多叫几个民兵,弄口棺木,把邓姐儿挖坑埋了。”
“埋哪儿?”青龙问道。
风扬想了想:“就埋在张家墓地,她是张家的人!”
“人没得凶,照规矩不能入土,是封丘呢还是入地?”
封丘就是将棺材放在地面上,垫上砖,使棺材悬在空中,然后用砖绕棺砌出个丘形庵,上面镇上茅草或瓦片,好遮挡风雨。在这道谷里,大凡凶死的都这样埋,待三年后化去戾气,再移棺入地。
风扬的目光转向老烟薰。
老烟薰拧会儿眉毛,沉声道:“入地吧!”
风扬扭向青龙:“听大爷的!”
第二章 河坡地(1)
双龙河宛如一个很会撒娇的活泼少女,在盆子里拐来绕去,形成几个大弯和十数小弯。逾万居民傍河结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