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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雨枫轩rain8·txt-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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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双当兵的那种平日胶鞋,没有性别的脸上一对小眼,除了像农村女干部那样
齐耳根的短发表明她还是个女性,同我从武侠小说,画片和连环画上得来的那一身
短打,束腰提气英姿凤眼的女侠毫无相似之处。
    “你别小看了她,一身功夫,杀人如割草,”他说得一本正经。
    我从株州东来的路上,火车晚点了,停在一个小站上,大概是等从对面开来的
一趟特别快车。我一看站名,突然想起了我这位老同学在这地方的一个勘探队工作,
十多年来失去了联系。去年,一家刊物的编辑竟然转来了他寄给我的一篇小说稿子,
信封上写的就这地名。我没有带上他的地址,可我想这么个小地方总不会有好几个
勘探队,不难问到,当即下了火车。他是我少年时的好友,人世间快乐事不多,老
朋友出其不意相见,正是一乐。
    我从长沙经株州转车,本来也无意停留,那城市我一无亲属,二无熟人,又无
民俗,也无古可考,却也曾在湘江边上和城里转了整整一天,后来才明白无非是为
了追溯另一个
    想来都很无聊的印象。
    我带着铺盖卷,像难民一样从北京赶出来,弄到我儿时曾经逃难过的这山区,
去所谓“五七干校”接受“再教育”,也已经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同一机关里
人与人的关系被反复折腾的政治运动弄得十分紧张,人人高喊革命口号,死守住自
己这一派,生怕被对方打为敌人。没想到又来了个最新的“最高指示”,军代表也
进驻到文化机关,大家伙子是全都弄到山匕来种田了。
    我打出生起就逃难。我母亲生前说,她生我的时候,飞机正在轰炸,医院产房
的玻璃窗上贴满了纸条,防爆炸的气浪。她幸运躲过了炸弹,我也就安全出世,只
不会哭,是助产医师在我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才哭出声来。这大概就注定了我这一
生逃难的习性。我倒是已经习惯于这种动荡,也学会了在动荡的空档中找点乐趣。
众人在站台里坐在铺盖卷上傻等的当口,我把行李托给人,像一头丧家之犬,在这
城里大街小巷乱转,竟然同对方派别的一位死硬分子在一个小饭铺里遇上了。那时
猪肉定量供应,一人每月一张肉票,只能买一斤猪肉。我想他同我一样,无非想吃
顿肉食。这饭铺里居然有辣子狗肉,我和他各要了一盘。好歹都沦落在外,便坐到
一张桌上,而且不约而同争着买酒。于是一起就狗肉喝酒,仿佛并没有这场你死我
活的阶级斗争,谁同谁也不是敌人,当然谁也没有提及政治。饭桌上居然有那么多
共同可说的,关于这条老街,诸如可以买到发出稻草香味的草纸,手织的不要布票
的土布,茶叶也不凭证券定量供应,而且还可以买到北京根本见不到的五香花生米。
他和我也都买了,也都从包里摸出来,摊到桌下酒。就这么点不值得记忆的记忆,
竟让我从长沙过株州转车时停了一整天。那么,我少年时的好友更没有理由不找他
一找,何尝不给他也带来一分意想不到的快乐?
    我在这小站边上的旅店要下一个铺位,把背包寄存了。如果找不到他,回到旅
店还可以打个吨,赶一早的火车。
    我在卖夜宵的小摊子上吃了碗绿豆稀饭,疲劳顿时消失了。我向街边上税务所
门前躺在靠椅上乘凉的一位公职干部打听,这里有没有个勘探队?他坐起,立刻肯
定有,先说离街二里地,再说三里,最多五里,从这街的尽头,到路灯没了的地方,
由一条小巷里进去,经过一片水田,再过条小河,河上有个木桥,河对岸走不多远,
有几幢孤零零的新式楼房,便是勘探队部。
    出了市镇,夏夜繁星满天,一片蛙鸣。我一脚踩进水坑里,这都是次要的,只
一心要找到他。夜半于时,我居然摸黑敲到了他的房门。
    “你这鬼!‘他惊喜叫道,老大的个子,又高又胖,穿个短裤,打个赤膊,用
手上的大蒲扇使劲拍我,直给我扇风。这也还是小时候大家拍肩膀的习惯。我当时
班上年纪最小,同学间称为小鬼,如今自然是老鬼了。
    “你怎么来的?”
    “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我也好快活。
    “拿酒来,不,拿西瓜来,这天太热。”他招呼他妻子,一个实实在在的壮实
的女人,看来是当地人,只是笑笑,并不多话。他显然在这里成的家,仍不失当年
的豪爽。
    他问我有没有收到他寄给我的他的稿子,说是看到我这几年发表的一些作品,
想必是我,才把稿子寄到一家发表我文章的刊物编辑部,请他们转给我,还真联系
上了。
    他说他也手痒,耐不住了,才写了这么篇东西,算是投石问路。
    我怎么说呢?他这小说讲的是一个农村孩子,祖父是个老地主,在学校里总受
到同学的冷眼,又天天听老师讲要同阶级教人划清界线。便觉得他的种种不幸原来
都来自这病而不死的糟老头子,就在他喝的汤药里放了打猪草时也得捡出来的一种
叫药婴花的野花。早起,村里广播喇叭唱起“东方红”招呼村民下田做活的时候,
小孩醒来一看,老头子趴在地上,满嘴乌血,已经断气了。写的是个孩子的心理,
用一个农村孩子的眼光来看这个无法理解的世界。我把这稿子交给我认识的一位编
辑看了,他对我倒是不用通常退稿的行话,打一通文坛的官腔,诸如情节欠提炼,
立意不高远,性格不鲜明,或者说不够典型,照直说了,认为写得不错,可作者走
得太远,领导肯定通不过发不出来。我也只好说作者是搞野外勘探的,走惯了山路,
那知道当今的文坛的尺寸。我如实告诉了他。
    “那,这尺寸在哪里呢?”他眼镜里透出不解,依然像书呆子皮埃尔的模样。
“前几天报纸上不是又重申创作自由还是要讲的,文学还是要写真实的。”
    “我就是为这他妈的什么真实不真实倒的霉,才奔你这里来,”我说。
    他哈哈大笑,说:
    “这荒江女侠的故事也就算了。”
    他拿起照片,扔进抽屉里,又说:
    “我野外作业在那破庙里住了几天,同她熟了,聊天时勾起了她的心事,足足
同我谈了一整天。我记了半本子,都是她的亲身经历。
    他从抽屉里又拿出个笔记本,朝我晃了晃,说:
    “足够写本书的,书名本来我都想好了,叫《破庙手记》。
    “这可不是武侠小说的题目
    “当然不是。你要有兴趣,拿去看好了,作个小说素材。
    说完,他把笔记本也扔回抽屉里,对他妻子说:
    “还是拿酒来。
    “别说写小说了,”我说,“我现在连以前写的散文都发不了,人见我名字就
退稿。
    “你呀,还是老老实实弄你的地质,瞎写什么呀?”他妻拿来酒,插了一句。
    “那你现在怎么样?说说!‘他十分关心。
    “到处流浪,逃避作检查呢。这出来已经好几个月了等风声过了,能回去再回
去。要情况恶化,就先物色几个地方,到时溜之大吉。总不能像当年的老右,像牵
羊样的,乖乖送去劳改。
    两人都哈哈大笑。
    “我给你讲个开心的故事怎么样?我跟一个小分队,上面下来的任务,去找金
矿,没想到在大山里速到个野人,他说。
    “别逗了,你亲眼看到的?”我问。
    “看到算什么,还逮到了!我们几个在山岭上窜,想少绕点路,好天黑前赶到
宿营地。山岭下的林子有一片放火烧过,种的包谷。枯黄的包谷地里,有一处直晃
动,从上往下看,清清楚楚,肯定有个野物。为安全起见,进这样的大山里,那时
候都带有枪。这几个都说,要不是狗熊就是野猪,找不到金子,弄点肉吃,也算有
口福。几个人就分头包抄。那东西显然听见动静,朝林子方向就跑。当时下午三点
多钟,太阳偏西,山谷里还满亮,这东西跑动的时候,从包谷穗子之间露个头来,
一看是个披着长毛的野人!这伙计几个也都看见了,兴奋得不行,全使劲叫野人!
野人!别叫它跑啦!跟着就砰砰放枪。成天在山沟里转,好不容易有个放枪的机会,
也发泄发泄。一个个都来劲了,又跑、又叫、又放枪。临了,总算把它通出来了,
全身上下赤条条的,弹精光,举手投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只有副眼镜,用绳
子套在头上,镜片一圈圈的,磨损得像毛玻璃一样。”
    “你编的吧?”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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