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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尉转向汤姆:
“来,咱们走吧。”
汤姆夹在两个士兵之间走了出去,另外两个士兵跟在后边,他们从腋窝与腿弯部位架着小家伙。小家伙并没有昏迷,他两眼睁得大大的,泪水沿两颊流下来。当我也起步往外走时,中尉阻止了我:
“伊比埃达是你吗?”
“是的。”
“你在这里等着,待一会儿有人会来找你。”
他们都走出了地下室,比利时人与两个看守也走了出去,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懂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但我宁愿他们立刻把我干掉。我听见排枪有规律地每隔一会儿就响一阵,每响一阵,我就要颤抖。我真想大声喊叫,揪扯自己的头发。但我使劲咬住了牙关,把手插在衣口袋里,因为,我要死得有骨气。
过了一个钟头,有人来找我,把我带到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里面充满了雪茄烟味,呛得我透不过气来。有两个军官坐在安乐椅上抽烟,他们的膝盖上放着一些文件。
“你名叫伊比埃达?”
“是的。”
“拉蒙·格里躲在哪里?”
“我不知道。”
审问我的那个家伙又矮又胖。他一双冷酷的眼睛藏在夹鼻眼镜的后面。他对我说:
“走近一点。”
我走近他们。他站起来,抓住我的手臂,用一种似乎要把我置于死地的神情盯着我。同时,他使尽全身的气力紧捏我的二头肌。他并不是要叫我吃点苦头,而是在进行事关重大的较量:他想一下就先威压人,使我慑服。他还把嘴里的臭气往我脸上喷,大概也认为有此必要,我们就这么对峙了一会,对我来说,他这种把戏简直使我想笑。要吓唬住一个即将去死的人,这点火候可不够。他没有达到目的,就用力把我使劲推开,他又坐下去,对我说:
“现在,就是要你的命和他的命互相交换。只要你告诉我们他藏在哪里,我们就让你保全性命。”
这两个穿着带饰的军服与长靴,手里拿着马鞭的家伙,同样也是迟早要死的人。他们会比我死得迟一点,但也迟不了很久。他们成天在他们的狗屁文件上找别人的名字,他们追捕这些人,把这些人关押起来或者消灭掉;他们对西班牙的前途问题与其他一些问题,持有他们的看法。他们这些渺小的活动,在我看来既令人厌恶又荒唐可笑:我觉得根本不可能设身处地对他们加以理解,他们简直就是疯子。
第三部分:墙枪口下捡回的命
那个矮胖的家伙一直盯着我,用马鞭抽打他的长靴。他所有的动作都是精心设计的,其目的在于使自己显得像一头灵敏而凶恶的野兽。
“怎么样,你懂了我的意思吗?”
“我不知道格里在什么地方,”我回答说,“我一直以为他在马德里。”
另一个军官无所谓地摆了一下他那只苍白的手。他的无所谓也是精心设计的。我看穿了他们所有这些渺小的伎俩。我觉得居然有人以玩弄这种小把戏而自得其乐,实在令人惊讶。
“你还有一刻钟可以考虑,”他慢吞吞地说,“把他带到贮藏室去,过一刻钟再把他带回来。如果他还拒不交代,就立即枪毙。”
他们知道自己在玩什么把戏:他们已经叫我等了整整一夜,然后在枪毙汤姆与余安的时候,又让我在地下室等了一个钟头,而现在又要把我关进贮藏室;他们从昨天起,就准备好了这一套。他们以为一个人的神经是经不起这样一拖的,他们想用这个法子来逼我就范。
他们完全打错了算盘。在贮藏室里,我在一只矮凳上坐下,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经很衰弱无力,我开始进行考虑。但并不是按他们的指点考虑。当然,我知道拉蒙·格里藏在何处:就在他堂兄弟家,离城四公里。我知道我决不会招出他的藏身处,除非这些家伙严刑拷问,而看来他们并没有想到采用此招。眼前这一切,都是他们周密安排好了的,无可更改,对此我丝毫不感兴趣。只不过,我想理清楚我为什么这样做的原因。我宁愿去死也不愿意出卖格里。为什么呢?我不再爱拉蒙·格里。我对他的友情在这天黎明前一刻已经消亡了,与我对龚霞的爱情、与我对生活的希望同时消亡了。毫无疑问,我仍然敬重他:他是一条硬汉。但并不是由于这个原因我准备替他去死;他的生命并不比我的生命更有价值;任何人的生命都是没有价值的。他们叫一个人贴墙站着,朝他开枪,直到把他打死,这个人是我或是格里或是另一个人,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回事。我很清楚,他比我对西班牙的事业更有用,但是,我现在对西班牙、对无政府主义都不在乎了:任何事物都不再有什么重要性。虽然如此,我仍然在这里,我能够出卖格里来保全我的性命,但我拒绝这么做。这是一种固执,我觉得这的确有点滑稽,我想:
“就该这么固执!”我感到一种奇特的愉快。
他们来找我,把我带回到那两个军官的面前,一只小耗子从我脚下窜过,这使我乐了起来。我转身对其中一个长枪党徒说:
“你看见那只耗子了吗?”
他不搭理我。他阴沉着脸,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而我,我就只想笑,但总算忍住了,因为我害怕一旦笑起来,我就无法控制,笑个不停。那个长枪党留着一撮小胡子,我又对他说:
“你该把小胡子刮掉,笨蛋。”
我觉得他活着让须毛在脸上蔓延实在滑稽可笑。他并不特别认真地踢了我一脚,我一声不吭了。
“怎么样,”那个胖军官问,“你考虑好了吗?”
我好奇地瞧了瞧他们,就像他们是一种非常罕见的昆虫。我对他们说:
“我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他就藏在墓地里。在一个墓穴里或者在掘墓人的小屋里。”
我这完全是在跟他们开一个玩笑。我想看一看他们是怎么赶紧站起来,扣上皮带,发布命令。
他们一蹦而起。
“我们到墓地去。莫勒斯,你要洛布兹中尉派十五个人来。至于你,”矮胖子又转过来对我说,“如果你讲的是真话,我答应过你的一定兑现。如果你欺骗我们,我会要你付出惨重的代价。”
他们在一阵嘈乱声中出发了,我在几个长枪党徒的看守下平静地等着。我不时微笑起来,因为我想他们不久就会又恼又怒。我觉得自己既愚蠢又狡诈。我想像他们如何掀起一块块墓石,掘开一个个墓穴。我像一个局外人似的想着眼前的这种情景:这个囚徒固执地想要成为一个英雄,而这些留着小胡子的长枪党党徒,这些穿着制服的家伙则在那些坟墓之间忙来忙去,这真是一出令人不能不发笑的喜剧。
过了约半个钟头,矮胖的军官单独回到房间。我想,他该下令处决我了。其他那些家伙大概还留在墓地里。
军官瞧了我一眼,他丝毫没有要严惩不贷的样子:
“把他带回大院子里,和别的犯人放在一起,”他命令道,“等军事行动结束后,再交普通法庭决定他的命运。”
我以为自己没有听懂他的话。我问他:
“那就是说,你们不……你们不枪毙我了?”
“目前无论如何也不会枪毙你,以后,那就不是我管的事了。”
我仍然不懂他的意思。我再问:
“这是为什么?”
他耸了耸肩膀,没有回答我,几个士兵就把我带了出去。在大院子里,有百把个犯人,其中有一些妇女,有一些儿童,还有几个老人。我开始围着中央的草地转来转去,我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而脑子发呆。中午的时候,我们被带进食堂用餐。有两三个人跟我打招呼,我一定是认识他们的,但我并没有搭理:我已经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将近傍晚时,他们又把十来个新的犯人赶进院子里来。我从其中认出了面包商加尔西亚,他对我说:
“走运的伙计,我真没想到还能看见你活着。”
“他们判处了我死刑,”我说,“后来他们又改了主意,我搞不清楚是为什么。”
“他们在两点钟时逮捕了我。”加尔西亚说。
“为什么抓你?”
加尔西亚从不过问政治。
“我不知道,”他说,“他们要把所有跟他们想法不同的人全抓起来。”
他又低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