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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笑:
“忘恩负义的人!有时我给他的角色比我自己的角色还重要,但是他却看不到。对,是的,结束了,你很吃惊吗?”
“当然吃惊!我原以为那就是你的一部分,谁要是夺走了它,就好比挖掉你的心。”
“我原先也是这样想的。”她说,似乎毫无惋惜之意,接着又用一种使我不快的讽刺语气说:
“你瞧,没有它,我照样生活。”
她交叉着手,抱着一只膝盖,眼瞧着半空。隐约的微笑使她的脸显得年轻。她像是一个胖胖的小姑娘,既神秘又很满足。
“是的,我很高兴你还是老样子。如果有人把你这块界石搬走,上漆,挪到另一条路上,那我就失去确定方向的固定标志了。你对我是不可或缺的,我在变,而你呢,你应该恒定不变,我用你来衡量我自己的变化。”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我最恨的也许是你
我仍然有几分恼火,激动地说:
“这话根本不对。正相反,这段时间我完全变了,而且,实际上,我……”
“啊,”她盛气凌人地说,“精神上的变化!可是我连眼白都变了。”
连眼白都变了……她声音里有什么东西使我烦乱不安呢?不管怎样,我纵身一跃!我不再寻找消失了的安妮。令我感动、令我爱的是眼前这个姑娘,这个神情颓丧的胖姑娘。
“我有一种确信……生理上的。我感到没有什么完美的时刻。我走路时连两条腿都感到了这一点。我时时感到它,连睡觉也不例外。我忘不了。什么东西也比不上启示,我说不清从哪一天哪一刻起,我的生活就完全变了。即使在此刻,那个突然的启示也仿佛发生在昨天,我仍然眼花缭乱,局促不安,还很不适应。”
她说这番话时声音平和,稍带几分自豪,因为她有这么大的改变。她在箱子上摇晃,显出优美的风韵。自我进来以后,此刻的她与从前的安妮,马赛的安妮最为相似。她再次攫住我,再次将我投入她那奇怪的世界之中,虽然有那些可笑的、装模作样的、难以捉摸的事。我甚至又恢复了一见她就激动的热情和嘴里那股苦味。
安妮松开了手指,放开了膝盖。她不说话,这是约定的沉默,就像在歌剧院:当乐队演奏最初的七小节时,舞台上是空的。她喝茶,然后放下茶杯,直挺挺地待着,两只手按着箱子边沿。
突然,她脸上出现了墨杜萨墨杜萨,希腊神话中的女怪,据说原系美女,因触犯雅典娜,头发变成毒蛇,目光使人变为石头。那漂亮的面庞,那是我从前最喜爱的,它扭曲着,充满了仇恨和邪恶。她不是换了一种表情,而是换了一张脸,就像古代的演员换了面具一样,一下子便换了,而每个面具都是用来营造气氛,给后面定调的。在她说话时,这个面具出现并待在那里丝毫不变,然后它落下,脱离了她。
她盯着我,仿佛视而不见。她要说话了。我等着一番与庄严的面具相配的、悲剧性的演说——挽歌。
她只说了一句话:
“我幸存下来了。”
这语气与面孔极不相称。它不是悲剧性的,而是……可怕的,它表达了一种没有眼泪、没有怜悯的、冷冷的绝望。是的,在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已经无可挽回地干枯了。
面具落下,她微笑了:
“我一点也不忧愁,我常常为此吃惊,但是我错了,为什么要忧愁呢?从前我有热烈的激情,我热烈地恨过我母亲,而且,”她挑战式地说,“我也热烈爱过你。”
她等待回答。我一言不发。
“当然,这一切都结束了。”
“你怎么知道呢?”
“我知道。我知道再也遇不到能激起我热情的人或事了。你知道,去爱人可不是小事,需要毅力、慷慨、盲目性……在开始甚至还得跳过一道深渊。要是深思熟虑,就不会这样做了。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再跳了。”
“为什么?”
她向我掷来一瞥讽刺的目光,不作回答,又说:
“现在我的热情都已死去。我努力回忆从前的狂怒,那时我十二岁,有一天母亲抽打我,我居然从四楼跳了下去。”
她又谈到一个似乎无关的话题,神情冷漠:
“我不能久久地盯住物体,我看一看,知道它们是什么,就赶快挪开视线。”
“为什么?”
“它们使我恶心。”
这岂不是……总之这里肯定有相似之处。在伦敦就有过一次,我们几乎在同一时刻,就同一件事有同样的想法。我很想……然而安妮的思想常常是曲曲弯弯的,你永远也没有把握完全理解她。我必须弄个清楚:
“听我说,我想告诉你,你知道,我始终不清楚什么是完美的时刻,你从来没有解释过。”
“对,我知道,你从来不努力,待在我身边像根木桩。”
“唉!我知道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
“你的一切都咎由自取。你太不该了,不该用那种稳重的神气惹我不高兴,你仿佛在说:‘我,我可是正常人’,你处处要显示健康,全身上下都浸透着精神健康。”
“可我不止一百次地请你解释什么是……”
“对,可你那语气!”她生气地说,“其实你是在屈尊下问。你和和气气,漫不经心,就像我小时问我玩什么游戏的老太太一样。其实,”她带着遐想的神气说,“我在想我最恨的也许是你。”
她努力克制自己,镇静下来,微笑着,两腮仍然红红的。她很美。
“我很愿意向你解释。现在我老了,可以平心静气地向你这位老太太讲述我童年的游戏了。来吧,你说,你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我和你谈过特殊情景吧?”
“好像没有。”
“谈过,”她蛮有把握地说,“那是在艾克斯艾克斯,法国普罗旺斯一地名,以其温泉疗养地著名。,在一个广场上,我记不清叫什么广场了。阳光很强烈,我们坐在一家咖啡馆的花园里,坐在橘黄色的遮阳伞下。你不记得了?我们喝着柠檬汁,我发现糖里有几只死苍蝇。”
“对,也许……”
“我就是在那个咖啡馆里和你谈到这些的。我谈到米什莱大开本的《法国史》,就是我小时的那个版本。它比现在的版本大得多,纸页发白,像蘑菇的内侧,也有一股蘑菇味。我父亲死后,约瑟夫叔叔找到这本书,把所有的卷册都拿走了。就在这一天,我叫他老猪,于是母亲抽打我,我便跳楼。”
“对,对……你肯定跟我谈起过《法国史》……你不是在阁楼上读的吗?你瞧,我还记得,你瞧,你刚才怪我把什么都忘了,真不公平。”
“闭嘴。你没记错,我常把那些大书抱上阁楼。书里的插图很少,每册大概只三四张,但是每张图都占整整一大页,反面什么东西也不印,而在其他书页上,文字排成双栏,好挤出篇幅来,这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十分喜爱这些插图,熟记在心。我重读这些书时,早早就盼着五十页以后的插图了,重见它们真是奇妙。它们还十分精细,表现的场景与前后几页毫无关系,得到三十页以后去找解释。”
“求求你,讲讲完美时刻吧。”
“我在讲特殊情景。插图上表现的就是这个。我称它为特殊情景,因为我想它一定十分重要,所以才成为那么稀少的插图的主题。它们是经过挑选的,明白吗?但是,有许多插图比这些更有造型价值,还有一些更有历史价值。例如,整个十六世纪只有三幅插图,一幅是亨利二世的死亡,一幅是德·吉斯公爵被谋害,还有一幅是亨利四世进入巴黎,于是我想这些事件具有特殊性。插图也证实了我的想法,它们画得很粗糙,四肢和躯干连得不太好,但是它们充满了崇高。德·吉斯公爵被害时,旁观者都转过头去,向前伸手,手心朝外,以表示惊恐和愤怒。这很美,可以说是古典戏剧中的合唱,那些有趣的或者轶事性的细节也没有被忽略。我们看见纸张飘落在地,几只小狗在逃跑,几个小丑坐在王位宝座的台阶上。所有这些细节处理得既崇高又笨拙,与画面的其他部分十分和谐。我从未见过如此精妙和谐的画。对,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特殊情景?”
“至少是我所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