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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是,这不是我对自己提出的问题,但我不想解释。
自学者用安慰的口吻说:
“书的结论是提倡有意义的乐观主义。如果你愿意赋予生命意义,它就有了意义。首先得行动,投入一个事业。等你后来思考时,大局已定,你已经介入了。不知您怎么想,先生。”
“没有想法。”我说。
不如说我在想:这正是这位旅行推销员、这两位青年、这位白发先生经常欺骗自己的谎话。
自学者微微一笑,狡黠而又一本正经地说:
“这也是我的看法,我想我们不必老远去寻找生命的意义。”
“啊?”
“有一个目的,先生,有一个目的……有人。”
说得对,我刚才忘记他是人道主义者了。他沉默片刻,以便将半盘焖牛肉和一大片面包消灭掉,干净利落、毫不留情地消灭掉。“有人……”他刚刚描绘了自己,这位多情人。——是的,但是他说不清楚。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心灵,这是无可辩驳的,然而这远远不够。从前我结交过一些巴黎的人道主义者,听他们说过上百次“有人”,但那是另外一回事。维尔冈是无与伦比的。他摘下眼镜,仿佛要赤身露体,用令人激动的眼光,沉重而疲惫的眼光盯着我,似乎要脱光我的衣服,好抓住我的人性本质,接着他便抑扬顿挫地喃喃说:“有人,老朋友,有人。”他赋予“有”字一种笨拙的威力,仿佛他对人类的爱——永远是新的、惊奇的爱——因翅膀太大而行动不便。
自学者的表演还不到这种精湛程度。他的人类之爱是天真的、野蛮的,他是外省的人道主义者。
“人,”我对他说:“人……可您看上去并不十分关心人。您总是独自一人,总是埋头读书。”
他拍拍手,诡秘地笑了:
“您弄错了。啊,先生,请允许我对您说:您完全错了。”
他沉思片刻,然后谨慎地把话咽了下去。他的脸像曙光一样灿烂。在他身后,年轻女人轻快地大笑起来,她的男伴正朝她俯身,和她耳语。
“您弄错了,这也不奇怪,”自学者说,“我早该对您说……可我这人腼腆,先生,我一直在寻找机会。”
“这不就是机会吗?”我有礼貌地问。
“我看也是。我看也是。先生,我要对您说……”他脸红了,停了下来,“也许我使您厌烦了?”
我叫他放心。他高兴地叹了口气:
“不是每天都能遇见像您这样的人,先生,您思想深刻、视野开阔。好几个月以来我就想找您谈谈,向您解释我原来是什么样的人,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他的盘子空了,干干净净,仿佛刚刚给端上桌来。我突然发现,在我的盘子旁边有一个小锡盘,盛着一只泡在棕色汤汁里的鸡腿。必须把它吃掉。
“我刚才和您谈到我曾被囚禁在德国。一切正是从那里开始的。战前我是孤独的,但我并未意识到,我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他们是好人,但我们并不融洽。我现在想起那些年头……怎么能那样生活呢?那时我是死人,先生,而我不知道,我收集邮票。”
他看着我,换了话题:
“您脸色苍白,先生,您看上去很疲乏。我没有使您厌烦吧?”
“我很感兴趣。”
“战争来了,我莫名其妙地参了军,又懵懵懂懂待了两年,前线的生活不容你有许多思考,再者,士兵们都很粗俗。一九一七年年底,我当了俘虏。后来有人告诉我,很多士兵在被关押期间恢复了童年的信仰。”自学者接着说,眼皮垂了下来,垂在燃烧的瞳仁上,“先生,我不相信上帝,科学否定了上帝的存在。然而,在集中营里,我学会了相信人。”
“他们勇敢地承受命运。”
“是的,”他含混地说,“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我们受到良好的待遇,但是我想说别的事。战争最后几个月,我们没有多少活干。下雨时,他们就把我们关进一个木板搭的大厂棚,差不多二百人挤在一起。他们锁上门,让我们待在里面,几乎漆黑一片,我们相互拥挤在一起。”
他迟疑片刻:
“我不知道怎样向您解释,先生,所有的人都在那里,你几乎看不见他们,但你感觉他们紧靠着你,你听见他们的呼吸……最初,有一次拥挤得厉害,我想我要闷死了,但是突然,一种强烈的欢乐在我心中升起,我几乎昏倒,于是我感到我爱这些人,他们像我的兄弟,我想亲吻他们所有的人。从这以后,每次我去都感到同样的欢乐。”
我该吃鸡,它大概凉了。自学者早已吃完,女侍者等在那里换盘子。
“那个厂棚在我眼中显得神圣。有时我躲过警卫的监视,独自溜进去,在阴暗中回忆曾经体验到的欢乐,坠入如痴如狂的状态。时间在流逝,而我毫不觉察,有时我还抽泣。”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使我不知所措的震怒
我大概病了,否则无法解释这种使我不知所措的震怒。是的,这是病人的愤怒,我的手在颤抖,血涌上我的脸,最后我的嘴唇也哆嗦起来。所有这一切只是因为鸡是凉的,我也是凉的,而这是最难受的事,我是说很久很久以来,我的心就凉透了,冰冰冷。愤怒的旋风穿透了我,像战栗,又仿佛意识在与低温奋力抗争。这种努力毫无效果。我本可以莫名其妙地将自学者或女侍者揍一顿或骂一顿,但是那样一来我便不是完全参与游戏了。我的愤怒在表层上躁动,因此有一刻我十分难受,像是一团被火包着的冰——怪味蛋卷挪威甜食,由冰淇淋、杏仁蛋糕等构成,外热内冰。。这种表层的躁动消失了,我又听见自学者说:
“那时每星期日我都去望弥撒。先生,我从来不信教,但是我可以说,弥撒的真正奥秘在于人与人的相通。有一位失去一只胳膊的法国神甫主持弥撒。那里还有一架风琴。我们脱帽站着听,风琴的声音使我激动,我感到和周围所有的人融为一体。啊,先生,我真喜欢那些弥撒。现在我有时星期日早上还去教堂,去回忆当初的情景。圣塞西尔教堂有一位卓越的管风琴师。”
“您大概常常回想这段生活吧。”
“是的,先生。一九一九年,我被释放。那几个月可是很难熬,我不知干什么好,一天天地消沉。只要看见人们聚在一起,我就钻进去。”他笑笑又说,“有一次我居然跟在人群后面去送葬。有一天,我感到绝望,把我收藏的邮票扔进火里……但我找到了自己的道路。”
“真的?”
“有人劝我……先生,我知道您会为我保密的。我是——也许您不以为然,但您很豁达——我是社会主义者。”
他低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眨动:
“一九二一年九月我加入了社会党,SFIOSFIO——工人国际法国支部。一九二○年十二月在图尔大会上,社会党分裂,产生了法国共产党。——原编者注,这就是我想告诉您的。”
他容光焕发,自豪地瞧着我。他仰着头,半闭着眼,半张着嘴,像一位殉道者。
我说:
“这很好,很美。”
“先生,我早知道您会赞成我。再说,一个人告诉您他是怎样安排生活的,他十分快乐,这时您怎能责备他呢?”
他伸开双臂,手心朝着我,手指朝下,仿佛等待接受什么烙印。他的眼神呆滞,我看见一大块暗红色东西在他嘴里滚动。
“啊,”我说,“既然您快乐……”
“快乐?”他的眼光令我局促,他又抬起眉毛,严厉地看着我,“您可以判断,先生。在做出这个决定以前,我感到可怕的孤独,想到自杀。之所以没有自杀,是因为我想到没有任何人,绝对没有任何人,会为我的自杀感到惋惜,那么我死了比活着更孤独。”
他挺直身体,两颊鼓了起来:
“我不再孤独了,先生,永远不再孤独。”
“啊,您认识许多人?”我问。
他微微一笑,我立刻发现自己多么幼稚。
“我是说我不再感到孤独。当然,先生,这不是说我必须和谁在一起。”
“可是,”我说,“在社会党支部里……”
“啊!我认识那里所有的人,但大都只知道名字,先生,”他调皮地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