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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在图书馆正面的墙上。烟斗快灭了,我抽了一口。一位老妇人畏畏缩缩地从拱廊里走出来,精细而固执地瞧着安佩特拉兹。她突然壮起胆子,尽快地穿过院子,来到铜像前站立片刻,一面翕动嘴唇。接着她那在粉红色石砖上的黑色身影便逃走了,消失在墙的裂缝里。
一八○○年时,这个广场也许是很轻快的,因为它有粉红色的地砖和周围那些房屋,但现在它却显出几分冷漠与不祥,稍稍令人厌恶,这是由于底座上那个高高的铜像。这位大学教师被铸成铜像,也就成了巫师。
我看着安佩特拉兹的正面。他没有眼睛,也几乎没有鼻子,胡须上到处有一种古怪的斑点,它像传染病一样,有时袭击本区所有的雕像。安佩特拉兹在致敬,在他坎肩上,靠心脏的地方,有一大块浅绿色印迹。他看上去体弱不适,精神不佳。他没有生命,是的,但他也不是死的。他发出一种隐约的力量,像风在推开我。安佩特拉兹想将我赶出抵押广场。我得抽完烟斗再走。
一个瘦瘦的大黑影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使我吓了一跳。
“对不起,先生,我本不想打扰您。我看见您的嘴唇在动。您大概在重复您书里的话吧。”他笑了,“是在寻找十二音节诗句?”
我惊讶地看着自学者,他对我的惊讶感到吃惊。我说:
“在散文里不是应该小心翼翼地避免这种诗句吗,先生?”
我在他眼中的身价降低了。我问他此刻在这里做什么,他说老板让他走,他便直接来到图书馆。他不打算吃午饭,他要看书,一直看到图书馆关门。我不再听他讲,他大概离开了最初的话题,因为他突然说:
“像您那样享受写书的幸福。”
我得说点什么。
“幸福……”我的语气流露出怀疑。
他误解了这句回答,迅速纠正说:
“应该说:本领,先生。”
我们走上楼。我无心写作,便拿起有人忘在桌上的一本书,《欧也妮·葛朗台》,它翻到第二十七页,我机械地拿起它,开始读第二十七页,接着又读第二十八页。我没有勇气从头读起。自学者快步朝靠墙的书架走去,取回两本书放在桌子上,就像一只找到骨头的狗。
“您在读什么?”
他似乎不想告诉我,犹豫了一下,转动着迷惘的大眼,接着无可奈何地递过书来。这是拉尔巴莱特里耶拉尔巴莱特里耶,法国作家,曾写过五十多部有关农业的书。——原编者注的《泥炭和泥炭沼》以及拉斯泰克斯的《希托帕代萨或有益的教诲》这是一部由梵文译成的寓言与故事集,作者姓名是萨特臆造的。——原编者注。怎么了?有什么使他为难的,这些书不是很正派的吗?为了于心无愧,我翻了翻后一本书,其中都是高尚的东西。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记忆就像魔鬼钱袋里的钱
三点钟
我放下《欧也妮·葛朗台》,又工作起来,但情绪不高。自学者看到我在写,用既尊敬又艳羡的目光观察我。我不时稍稍抬起头,看见从他那硕大的硬领中伸出一个鸡脖子,他的衣服磨损了,但衬衣却白得耀眼。他在同一个书架上又取了一本书,我从反面看清了标题,那是朱莉·拉韦尔尼小姐的诺曼底编年史《科得贝克之箭》《科得贝克之箭》,朱莉·拉韦尔尼小姐的一本小册子,于一八八○年出版。我不由得对自学者的阅读书目感到困惑。
突然间我想起他最近读的书的作者姓名:朗贝尔、朗格卢瓦、拉尔巴莱特里耶、拉斯泰克斯、拉韦尔尼。我心头一亮,原来这就是自学者的方法:按字母顺序来阅读。
我看着他,带着几分赞叹。慢慢地、坚持不懈地实现如此庞大的计划,他必须有多么大的毅力!七年前的某一天(他告诉我他已经自学七年了),他大模大样地走进阅览室,用眼光扫过那些靠墙的、不计其数的书,大概像拉斯蒂涅拉斯蒂涅,巴尔扎克小说中的人物,他曾站在拉雪兹神甫公墓的高处,面向巴黎上流社会,气概非凡地说:“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一样说:“人文科学,咱们俩来拼一拼吧。”然后便从右端第一个书架上取下第一本书,翻开第一页,对自己这个不可动摇的决定怀着敬畏之情。现在他读到了字母L,J后是K,K后是L。他从鞘翅目研究跳到量子论研究,从瘸腿帖木儿评传跳到抨击达尔文主义的天主教小册子,而且从不感到困惑。他什么都读,单性生殖的理论,反对活性解剖的论据,他都东拉西扯地全部收进大脑里。在他后面,在他前面,有整整一个宇宙。有一天他将合上最左端最后一个书架上的最后一本书,对自己说:“现在呢?”
该吃点心了。他老老实实地吃面包和一块加拉彼特牌巧克力。他垂着眼皮,我可以尽情欣赏他那美丽的、弯弯的睫毛——女人的睫毛。他发出一股老烟草的气味,吐气时还夹杂着淡淡的巧克力香味。
星期五,三点钟
我差一点上了镜子的当。我避开镜子,却落入玻璃窗的陷阱。我无所事事,晃着胳膊走到窗前。工地、栅栏、老车站——老车站、栅栏、工地。我打着哈欠,连眼泪都打出来了。我右手拿着烟斗,左手拿着那包烟丝。应该装烟斗,但我没有勇气。我垂着两臂,前额靠在玻璃窗上。那位老妇人使我不快。她固执地碎步疾走,眼神迷惘,有时又畏葸地停住,仿佛刚有一个无形的危险从她身边擦过。她来到我窗下,风吹得她的裙子紧贴着膝盖。她站住了,整理一下头巾,手在颤抖。她又走了。现在我看见的是她的背影。老鼠妇!我估计她会朝右走上诺瓦尔大街,大概还有一百多米吧,照她现在的速度,得用上十分钟。在这十分钟里,我就这样待着,额头靠在玻璃窗上瞧着她。她会停下二十次,再走,再停……
我看到了未来,它在那里,在街上,比现在稍稍更苍白。它为什么非要实现不可呢?那会给它增加什么呢?老妇人步履蹒跚地走远了,不一会儿又停下来,理理从头巾下遁出的一绺灰发。她走着,刚才她在这里,现在她在那里……我开始糊涂了,我是看见还是预见她的姿势?我再分不清现在和将来,然而它在持续,它在逐渐实现。老妇人在僻静的街上走,摆动着脚上那双肥大的男鞋。这就是时间,赤裸裸的时间,它慢慢来到存在中,它让你等待,可是当它来到时,你感到恶心,因为你发现它早已在这里了。老妇人走近街的拐角,成了一小堆黑衣服。对,不错,这是新事,因为刚才她不在那里。但这种新事褪了色,凋谢了,永远不会使人惊讶。她要拐弯,她在拐弯——无止境的时间。
我奋力使自己离开窗口,踉踉跄跄地在房间里走。我贴着镜子瞧自己,我对自己感到恶心,又是无止境的时间。最后我摆脱了自己的影像,倒在床上。我瞧着天花板,想睡一觉。
安静。安静。我不再感到时间的滑动和擦动。我看见天花板上的图像。首先是圆圆的光圈,然后是十字形,它们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接着,另一个图像在我眼睛的底部成形了。这是一个跪着的大动物。我看见它的前腿和驮鞍,其他部分被蒙在雾里。但我认出了它,它是我在马拉喀什见到的一头骆驼。它被系在一块石头上,一连六次跪下又立起,一些孩子们笑着喊着逗它玩。
两年以前真是奇妙。那时我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像蜂箱一样嗡嗡响,于是我又看到一些面孔、树木、房屋、一个光着身子在桶里洗澡的日本釜石女人,一个死了的俄国人——他身上有一个大伤口,血流干了,在身体周围流成一大摊。我又感觉到古斯古斯古斯古斯(Couscous);北非食品,用粗麦粉团加佐料或再加鱼、肉、蔬菜等制作而成。的味道,中午时分布尔戈斯市满街上的油味,特杜安城街上飘浮的茴香味,希腊牧人的口哨声,我深为感动。然而很久以来这种快乐就耗尽了。今天它会再生吗?
一个炙热的太阳在我脑中迅速滑动,就像一张幻灯片,在它后面是蔚蓝色的天空,它摇晃几下便停住不动了,我的内心被一片金光照耀。这光辉突然来自哪个摩洛哥(还是阿尔及利亚?叙利亚?)的太阳呢?我沉入了往昔。
梅克内斯。那位山民当时是什么模样?在贝达伊清真寺和桑树浓阴下那个可爱的广场之间,他在小街上径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