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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接过老太爷递来的一纸信笺,细看起来:老仁台大人尊鉴:
此番陪六爷来西安,本是闲差,不关字号商事。只是游历之余,冷眼漫看此间市面,竟见处处有商机!愚出号多年,理商之手眼怕早废了,故又疑心所见不过梦幻尔。信手写出,请老仁台一辨虚实。若所见不假,想必西号及老号早已斩获,就算愚多嘴了。若真是愚之幻觉,只聊博老仁台一笑。
…………
跟着,略述了朝廷回銮在即,官府急于筹银办大差,而朝中大员又为私银汇京发愁,这不正是召唤我票家出来兜揽大生意吗?
因为何老爷所说的商机,三爷已经知道,所以看毕信也觉不出什么高妙来。便说:“西安商机再佳,也得老号发了话,才可张罗吧?”
老太爷就冷笑了一声,说:“仍看不出何老爷的手段?”
“何老爷的手段?”
“愚不可及!”
“愿听教诲。”
“妙处在信外。何老爷这封信明里是写给我的,暗里却是写给孙大掌柜看的。此信由西号发往老号,按字号规矩,老号须先拆阅,再转来。所以,信中抬头虽然是我,孙大掌柜却在我之前先过目了。何老爷信中以局外闲人口气道来,既不伤老号面子,又激其重看西号生意,岂不是妙笔!”“原来如此。”
三爷虽觉出其中一些巧妙,但以何老爷目前地位,孙大掌柜又会重视到哪?所以也未怎么惊叹。
“我知道你想什么:此不过小伎俩尔!”
“我可未低看何老爷,只是怕孙大掌柜不理何老爷的一番美意。”
“那你猜,这封信如何送到康庄来?”
“老号派可靠伙友送来吧?”
“孙大掌柜亲自送来了。”
“亲自送来?”
“他还不糊涂。一看此信便明白,何老爷去西安并不是闲差。”
三爷这也才真明白了:何老爷是老太爷派往西安的,孙大掌柜自然不便等闲看待。既如此,那老号为何依旧没有动作?三爷就说:
“有父亲如此运筹,我们也无须太忧虑了。和局既定,朝廷回銮在即,京津两号的复业,孙大掌柜已开始张罗了吧?”
“你这句话,才算问得不糊涂。京津两号复业,才是你该多操心的!西安那头,你不用操心。”
“京号没着落,西号也无法开通京陕汇路。大宗汇款不敢收揽,西号也难向官差放贷……”
“老三,你年纪轻轻,怎么跟孙大掌柜似的,一点气魄都没有了?孙大掌柜那日送信来,也是你这等口气:京号难复,收汇宜缓云云,好像活人要给尿憋死!早年遇此种情形,他早发话给西号了:你们只管放手张罗西安的生意,京号这头不用你们操心!如今连句响话也不敢说了。”
“京津庄口复业不是小事……”
“连你也这样说,真是没人可指望了!”
“两号劫状非常,都是连锅端,尤其账簿,片纸不存,毕竟……”
“毕竟什么!开票号岂能没有京号?”
“朝廷回銮未定,也不好张罗吧?”
“等朝廷回京再张罗,只怕更难!不用嗦了,你就操心京津复业这档事。孙大掌柜那里,还得靠你给他鼓气!京津复业能有多难?无非是补窟窿吧。京津窟窿系时局所致,与字号经营无关,这窟窿由咱们东家填补。你心里有了这个底,还有什么可犯难的?”
三爷还想说几句,老太爷已经撵他走了,也只好退出。
三爷本是来促请老太爷说动老号的孙大掌柜,现在怎么倒仿佛同孙大掌柜站到了一头,对京津两号复业畏惧起来?
其实三爷是有意如此的:老太爷既已挑明了说孙大掌柜气魄不够,他当然不能趁机将许多怨气也倾倒出来。若那样,岂不是气量太小?
再者,京津两号复业的确也不是件小事。和局已然议定,朝廷预备回銮,此种消息在祁太平传开,各大票号计议的第一件要务,便是京津复业!去岁庚子祸乱,京津沦陷,西帮票号的庄口无一家不被洗劫。但店毁银没,损失毕竟有数,而账簿票据不存,那可就算捅下无底的窟窿了。尤其京号,积存的陈账太多,又大多涉及官场权贵,失了底账,那可怎么应付?借了银子的,人家可趁乱装糊涂,不再露面;存了银钱的,握了汇票小票的,一定惦记得急了眼,见你复业,还不涌来挤兑!历此大劫,连朝廷都指靠不上了,谁知你西帮还守信不守信,元气伤没伤?在此情形下重回京城,谁肯轻放了你!
想想那情景,真不敢大意。
所以票业同仁中就有一种议论:此一劫难为前所未有,又系时局连累,西帮当公议一纸禀帖,上呈户部,请求京津庄口复业时,能宽限数月,暂封陈账,无论外欠、欠外都推后兑现,以便从容清理账底,筹措补救之资。不然,甫一开业,即为债主围困,任何作为都无以施行了。
三爷也是很赞同此议的。只是,这种事须有西帮的头面人物出来推动,才能形成公议。可至今还没有一位巨头重视此议。三爷便想给自家老太爷提提此事:父亲若肯出面,再联络祁帮、平帮三五巨头,此事就推动起来了。所以见老太爷时,特意强调京津复业之难,也是想为此做些铺垫。哪料,刚铺垫几句,还未上正题,就给撵出来了。
老太爷叫他操心京津复业,又不愿听他多嗦,还责他愚不可及:分明也没有十分指靠他。
他就是提出公议之事,老太爷也会一笑置之。
三爷就想到了何老爷:何不将此议先传达给西安的何老爷,再由他上达老太爷?这样绕一趟西安,说不定能有些结果。这样学何老爷伎俩,三爷倒也很兴奋。
但他平素跟何老爷并无深交,只好给邱泰基写了一封信,请邱泰基将他的用意转达何老爷。信函口气平常,毫无密谋意味,只是未交字号走信,而直接交给私信局送达。
刚办了这件事,忽然就接到县衙的传令:美国公理会办理“教案”的总办大人,将于六月初八光临太谷,特荣请贵府康老贤达,届时随知县老爷出城恭迎。
去年拳乱时,几位公理会教士被杀,人家这是算账来了。所谓恭迎,不过是赔罪受辱吧,何荣之有?老太爷当然不能去受这份辱。
2
与洋人议和期间,德法联军一直围攻山西,所以议和案中当然要额外敲山西一杠。德法给山西抚台岑春煊的说辞是:山西教案太多,和局须另议,否则不罢兵。岑春煊怕晋省失守,不好向朝廷交待,也只好答应另议。
另议的结果,是在辛丑十二款条约之外,山西额外再赔款二百五十万两银子;这笔额外赔款还必须在德法撤兵之日付清!为急筹这笔罢兵赔款,仅全省票商就被课派了五十万两银子。当时因怕战事入晋,殃及祖产祖业,各家已忍辱破财。康家天成元是票业大号,出血岂能少?
拳民杀洋人教士是太过分,可因这点罪过,兴师讨伐在先,索赔巨款在后,还没有扯平?何况官府早将拳民中的凶手,追拿斩杀,抵命的拳民比被害的洋教士,不知多了多少倍!太谷被害的教士教民,已由省洋务局出面,隆重安葬。赔也赔了,罚也罚了,命也抵了,礼也到了,今来办教案者,不知还要如何,竟给如此礼遇,官府真叫洋人吓软了。
接到县衙传令,三爷和四爷商量后,决定不告知老太爷。老太爷年纪大了,又丧妇不久,容易借故推托。四爷的意思,就由他代老太爷去应差,康家无人出面,怕也交待不了官府。但三爷主张谁也不出面,因为有现成的理由:老太爷年迈了,贵体欠佳,出不去;我们子一辈正有母丧在身,本来就忌出行。身披重孝去迎接洋人,岂不是大不恭!
三爷就打发了管家老夏,去县衙告假。不料,县衙竟不准允。说洋人习俗不同,无三年守丧之制。还说,这次来的总办大人,就是十多年前最初来太谷传教的文阿德。他对太谷大户望族很熟悉的,康家不露面,哪能交待得了?
三爷听老夏这样一说,还是很生气:入乡随俗,这是常理。洋教士来太谷,岂能不顾我们的大礼?守丧之身,连朝廷都可以不伺候,准许辞官归乡,洋大人比朝廷还大?
老夏忙劝说:“我看县衙的老爷们也是不得已了,很怕大户都托故不出,场面太冷清。战祸才息,不敢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