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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逸飞:鲁迅自己也读了很多中国书。他的解释是,他好像吸烟上瘾,戒不掉,但他知道中国书的害处,所以劝告年轻人不要读。
柏杨:经过这次经历后,我觉得读中国书,最好晚一点才读。年轻人读中国书,经验不足,很容易全盘接受,不加分析。好像我,直到五、六十岁,坐进大牢,才能看出中国书不恰当的地方。可是年轻人没有经过这些痛苦,不容易了解。
岑逸飞:太年轻去读中国书,可能变为年少老成,没有热诚,也欠缺冲劲,对吗?
柏杨:(笑)对,晚一点才读,而应先接受西方的自由和民主的观念。事实上,我们现在这个文化,是弱势文化,西方文化是强势文化。弱势文化挡不住强势文化。弱势文化的原因很多,我们不进步,西方却不断进步。他们超越了黑暗时代,我们却不觉得自己在黑暗之中。
岑逸飞:你觉得鲁迅所说的阿Q精神,现在仍然存在?
柏杨:当然存在,像批斗我,就是一种阿Q精神。(笑)
岑逸飞:阿Q精神应该是酱缸文化的主要成分,对吗?然则你认为当今共产党的统治,受传统的影响大,还是受马列主义的影响大?
柏杨:影响共产党最大的,全部来自中国传统,跟马列主义毫无关系。
岑逸飞:那么跟台湾不是一样吗?
柏杨:是的,一样,中国酱缸这么大,这边厢是穿了马列主义的衣服,戴了马列主义的帽子;那边厢是穿了三民主义的衣服,戴了三民主义的帽子。
岑逸飞:其实台湾现在已有一点进步,例如选举方面也有民主。
柏杨:对。你谈台湾进步,台湾确实在进步。中国大陆虽然也在进步,但随时会退步,放了又收。台湾则在稳定进步,因为这是人民争取得来的。
岑逸飞:我们暂时不谈现在。根据你读《资治通监》的心得,你能否展望中国的前途,是悲观?还是乐观?
柏杨:中国的事情,万人触目,涉及太多因素,实在不容易分析,现在的大问题是,我希望我们现在开始来一个文艺复兴,从事反省的工作。台湾已有反省迹象,可是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反省,都有勇气反省,都有智慧反省。而大陆更堕落、更退步,这是使人不感乐观的地方。
岑逸飞:然则中国有没有统一的可能?如有,在什么条件下海峡两岸可以统一起来?
柏杨:我们要看现实的条件。现在有许多问题不晓得,但大原则上我们不要流血,不要暴力,一切都用和平方法达到目的。我反对暴力,中国人再也承受不住暴力的后遗症。
岑逸飞:从中国历史的发展来看,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中国始终要统一,对吗?
柏杨:可能是这样,中国有件很奇怪的事情,就是不晓得这个民族怎么搞的,总是在搞统一,譬如南北朝分裂三百多年,到最后也是在搞「你并吞,我统一」,一直有一个「统一」的观念,相信与儒家思想大有关系,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岑逸飞:其实中国的幅员这么大,各个省份风俗不同,应该分省而治,就像美国分州而治一样。
柏杨:我赞成你的想法,这是治理中国最理想的方式。但有个大问题是,强大的「统一」观念,阻碍这个构想。为什么国民党把台湾治理得相当好呢?两个原因,一个是日治时期,一切踏上轨道,法治观念建立、文盲减少、学校增多;另一个是地方小,容易管理。分省而治,是最好的方案。
岑逸飞:我们谈谈香港的问题,从历史上看,是否可以说,幸好有鸦片战争,把香港交给英国人,才有香港今天的成就呢?
柏杨:我甘冒大不韪,我觉得鸦片战争不是国耻,鸦片战争是上帝派这么一个洋鬼子来救我们中国人。可惜上帝事情太忙,没有专心继续照顾我们,不然的话,应该还有更大的成就。香港要不是英国,如今不过一片荒草,怎会有今天?台湾也是一样,要不是日本,也不会有今天。一般人都应该感谢鸦片战争,可是中国人一时还没有这个勇气承认鸦片战争对我们是好事。
岑逸飞:中国是否不应该在一九九七年收回香港,应该让英国在香港待下去?
柏杨:这涉及到民族自尊,当然,如果不到期,中国也不会要。但一到期,他们不要,就会成为历史的罪人,他们就是不愿成为历史罪人。他们坐在金銮宝殿上,不要香港这句话说不出口;而要香港,又没有能力治理。
岑逸飞:他们说五十年不变,时间是否短一点?假如是一百年不变,会不会更为理想?
柏杨:五十年不变没意义,一百年不变也没意义,甚至一千年不变也没意义。
岑逸飞:中国方面的理论是,给他们五十年的时间,国内生活水平就可以追上香港,不用推行一国两制。
柏杨:既然大家都一样,统一不统一也无所谓。
岑逸飞:问题是,国内的生活水平会与香港的差距愈拉愈远。
柏杨:只有一个办法可能使差距拉近,就是中国大陆必须容许私有财产。
岑逸飞:但他们不容许私有财产,是从马列主义来的,与酱缸文化没有关系吧?
柏杨:不错,这是他们的一个坚持,不能放弃无产阶级这个观念。可是不能放弃的话,就永远赶不上香港,也永远赶不上台湾。他们整个政策,是建筑在愚民上面。而私有财产不过是一个起跑线。过去,中国的官场文化严重的伤害国家,马列主义使中国成了一个大官场,使酱缸里的材料,更为复杂。
岑逸飞:那么你觉得资本主义要比社会主义好?
柏杨:对,修正后的资本主义要比教条化的社会主义好。
岑逸飞:难道资本主义本身没有问题吗?
柏杨:当然有问题。资本主义当然可恶,不可恶的话,怎么会有无产阶级革命呢?我只是觉得,假定要选择,要选择不太坏的。因为资本主义产生了共产主义,所以资本主义便有了修正,有了改进。
岑逸飞:那么民主社会主义是否会更理想一点?譬如说北欧国家,或英国工党所搞的那一套?
柏杨:我向往民主社会主义,但必须容许有私有财产,因为私有财产是一种刺激力量,如果把这个原动力关闭,则什么也停止。必须要有私有财产,你才有民主。我只是奇怪,现在所谓反资产阶级自由,那么,什么是「无产阶级自由」?没有人敢问。
岑逸飞:他们的「资产阶级」只是一个名词,给人家一顶帽子,没有意义。
柏杨:对呀,糟就糟在专制封建政权,总是飞帽子。
岑逸飞:我们不如谈谈近代人物,有哪些人你是比较佩服的?政治方面或是思想方面。譬如孙中山,你觉得他怎样?
柏杨:我觉得孙中山相当伟大,在战乱时代,讲出那些话,做出那么多的事……
岑逸飞:那么假如三民主义在中国大陆推行呢?
柏杨:那不是很好吗?他那一套事实近似民主社会主义,也是节制资本,贫富不要太悬殊。这是个很好的构想,这构想是马列主义所没有的。我们本来希望三民主义能代替中国文化,后来失败了,原因很多,其中一点是酱缸文化的腐蚀力太强。
岑逸飞:其他人呢?譬如说在思想界。
柏杨:胡适、梁启超、鲁迅、孙观汉,这些人我都佩服。
岑逸飞:康有为呢?
柏杨:唉,康有为恐怕是最后一个典型的儒家书生,他的能力不足。
岑逸飞:我们重看历史,假如「康梁变法」能够成功,中国走君主立宪的路,是否会比搞辛亥革命好呢?
柏杨:当然比搞辛亥革命好,清廷虽是满族人,但满族人又有什么关系?孙中山最后要把皇帝赶下台,是因为无路可走,被迫走上革命之路。孙中山当初本来上书给李鸿章呀。如果是君主立宪,皇帝只是一个虚君位,就像英国的皇室,国家会完全不一样。我们国家,从民国以来,就缺少一个领导中心,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