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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一路之上,仍然发生不少跳到黄河都难洗清的误会,如果摀住嘴巴,不嚷嚷出来,就是进了棺材,也不瞑目。
第一件事,关於新马华文文学选集。我最初的意思是编纂新马华文文学大系的,在我这个老脑筋里,「大系」「选集」,没啥了不起差别,盖「大系」也是选择性的也。却想不到引起轩然大波,回台北后不久,朋友把一些抨击的报章,陆续寄来,不看尚可,一看之下,犹如五雷轰顶。盖突然发现,我所面对的竟是世界上最丰富的想像力。其中刊在新加坡《民报》,由新加坡文艺研究会柏节先生写的一篇文章,最杀气腾腾。柏节先生曰:「柏杨是一个台湾人,是一个外国人……竟然从天而降,摆出了名作家姿态,就想君临新马文坛,送你一个秋波。我们绝对不会承恩。」这可真是撞天冤枉,说我「君临」新马文坛,比说我「君临」美利坚白宫,还要骇人听闻。文化和友情的交流,没有人会蠢到要人承恩,恰恰相反,因为引进新马高水准华文作品到中国,如果必须承恩的话,应是中国承恩。柏节先生又曰:「柏杨如果不具有任何特殊的政治目的,那么,他对这件事(对台湾有利的作品才选),将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它呢。」呜呼,我牢狱十载,孤寒一身,迄今仍朝不保夕,却忽然把我提升到「特殊政治目的」层面,实在有点横柴进灶。柏节先生又曰:「我们反对我国的文学大系由外国人编选……最多不过再一次的让一批不了解我们的人,去胡闹一番,强奸一番而已。充其量,让他们有计划、有目的为我们制造出几个倾向台湾,为台湾人的利益努力的作家。」酱缸文化中泛政治思想,又冒出来啦,无论干啥,都千方百计往上猛罩政治大帽。难道天下没有纯友情和纯文化的行动乎哉。但更主要的是,柏节先生恐怕没有想到,一旦新马华文文学作品,在中国及世界发行,「制造」出来的,将是千千万万倾心新马文学的读者。柏节先生又曰:「咱们不要这些外国人来分散、刺戮我们的作品。不要这些不了解我们的外国人来评鑑我们的心血结晶,有正义感的人一定要反对这项有企图的工作。」连外国人「评鑑」的权利都企图剥夺,似乎已超过理性范围。任何一国人,包括新加坡人在内,如果要编一部或一万部中国文学大系,或台湾文学大系,我们绝不会认为他们在「分散」「刺戮」我们的作品,我们只会伸出热情的双手。最后,柏节先生祭出秘密武器,煽动政治干预,他呼籲新加坡共和国政府,「贤明的执政当局,及早採取行动,以维护国家文化主权不至被外国人所牵制,彻底杜绝黑色的文化毒手再一次伸向我们」。已经发展到借刀杀人矣,我们就无话可说。其他文章,比较缓和,但有一点意见是一致的,那就是,编「大系」不可以,编「选集」可以,现在我们已改为「选集」矣。一心一意「有计划的」想藉这部选集,使两国文化界更和谐更亲善。不料会是这样开始,好在柏杨先生在灾难中成长,不会为这些误会,而心灰意冷,相信只要是真情,心灵终必融化为一。
第二件事是,回到台北之后不久,马来亚《通报》朋友寄来一份槟城的《华商报》,怒笔眉批曰:「老头,你可要说个清楚,莫教我们揹黑锅。」盖《华商报》头条特号大字标题,且围上死人讣闻专用的黑框,赫然曰:「柏杨在马被绑架」,身为肉票的我,不禁大骇,好在副题轻松:「《通报》要佔为己有」「文化界大吐苦水」,其中一段曰:「马来亚《通报》安排……柏杨来到吉隆坡,竟然佔为己有,当作私人财产。大马电视台原本想安排上电视,作为一项讨论录影,派人去跟《通报》接洽,结果吃了闭门羹,因为《通报》不肯放人。……大马华人文化协会本来也打算设一个午宴招待柏杨,顺便邀请他举行一项座谈会,也告知难而退。大马作协的一个午餐会……《通报》负责人竟然强拉了柏杨上云顶赌场,弄到诸理事自己招待自己。许多记者或读者到处找柏杨,始终找不到。」自动招认的是,《通报》并没有硬拉我上云顶,而是二位可怕的女儿闹着要上云顶,二老只好奉陪。怪不得云顶回来后,《通报》社长周宝源先生向我怒目而视。当时流言已起,而我固不知也。
谨在这里致万分歉意,向《通报》朋友,向电视台朋友,向大马文协作协朋友,向记者和读者老爷老奶,请求原谅,柏老绝非膨胀动物。想不到同样误会,在香港又爆了一次。香港笔会设宴那天,柏老没有光临;群贤大气,立刻再度发生检查尾巴,看看大了没有的危机,诚罪该万死。但责任要由笔会秘书蓝海文先生来负,因当天跟另一项早已约好的聚会冲突,到港前就陈情在案矣,而他比我还要贵人多忘。不过要打屁股的话,还是打我的屁股,由我哎哟。万方有错,错在老头。笔会第二次设宴,我可是狂奔而往的,希望能赎罪於万一。
新马港之行,来去匆匆,各地朋友和读者,永不会知道他们的友情和爱护,对我是多么重要,使我认识到一个平凡的作家,竟会受到这么深挚的关切,觉得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情如青山,借此一角,寄上无限的感谢和无限的祝福。
礼义之邦
──美国之行,杂感之一。
一个旅客,无论到啥地方,都会碰到一种场面,握手言欢的故雨新知,总要睁着大眼拷问曰:「阁下,你对我们这里,有啥印象?」其实口供早已埋伏在他尊肚里,只等你自动招认出来罢啦。答案如果使他称心满意:「好得不像话呀」,当然笑容满面。如果拒绝合作,口吐真言:「对不起,贵处太髒太乱,下次打死我也不会再来。」恐怕你能活着出大门,就算福如东海。
柏杨先生今年(一九八一)夏天,曾往东天朝圣──跟吾友唐僧老爷西天取经的方向,恰恰相反。非我敢跟唐僧老爷别苗头也,而是自从二十世纪降临以来,无数中国人的荣华富贵,都靠去过美利坚这个筹码。我虽年迈色衰,但雄心勃勃,仍要急起直追。不过,少年人有的是青春年华,可以停下来在那里慢慢镀金,一旦完工,回国即可大阔。我老人家剩下的日子不多,只能因陋就简,在美国泡那么一泡,虚晃一枪,立即班师回朝,目的只在向一些不开眼的朋友亮亮招牌,过过老瘾。
──这几天正四处打听,像我这种泡那么一泡,虚晃一枪的老年才俊,算不算「归国学人」?如果不算,弄个「归国侨领」头衔也行?据说反应不好,一位地位崇高的朋友带来口信,教我买包巴拉松下肚,以免尾巴大得难受。呜呼,我岂好名也哉,实在是两者有一,必定后福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