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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当然更不对,他大概看我神气有点邪门,急改口曰:「我的意思是,在新加坡,到处都是中国人。」我曰:「老爷容禀,我在新加坡所看见的,除了观光客外,到处都是新加坡人,却没看到一个中国人。哎呀,倒是看到了两个,一个是女明星,一个是女明星的妈,在那里淘金哩。」这回轮到他阁下神气有点邪门啦。大概认为我的回答不符合他预定的答案,遂收回拍在我肩膀上的贵手,悻悻而去。本来以为这次开口借钱,准不落空,结果被我的老实话砸了锅。这又怎么能抱怨他哉,我老人家从前固也是这么胡思乱想的呀。
我们必须弄清楚,中国人和中华人不同,就跟英国人跟盎格鲁撒逊人不同一样。再迷糊的英国人,都不会把美利坚人认为是英国人。雷根总统先生一旦去伦敦访问,舰队街的报纸,如果报导曰:「英侨雷根回国观光,对祖国各项进步,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回到侨居地后,当仍一本热爱祖国的初衷,继续为侨社服务。」恐怕纽约市的帝国大厦,都会冤沉海底,以示奇闻。然而,中国人心里却一直奇痒难熬,只要是中华民族的苗裔,管你是哪国人,统统装到自己口袋里,仍把他硬当成中国人。於是,大家一股脑成了「华侨」──在外国侨居的中国人。这种梦里相思,一直到一九六○年代,美国参议员邝友良先生抵达台北访问的前夕,大衙门才忽然间从梦中惊醒,手忙脚乱的通知台北各电台各报馆曰:「他可是美国人呀,只能说他是华裔,可不能说他是华侨呀。」於是,「中国人」跟「中华人」,「华侨」跟「华裔」,在中国公文书上,才第一次被承认他们的分界。不过,等到这件大事过去之后,大家又恢复一厢情愿状态,继续认为凡是在海外的中华人,都是「华侨」,只邝友良先生跟一、二大人物除外。
呜呼,中国人是法律的,中华人是血缘的。称为中国人,必须具备中国的国籍,不管你是中华人,或是突厥人。而具备其他国家国籍的中华人,绝对不再是中国人矣,只能称他们为「中华裔」「中华人」。彷彿是这样的,已不能说华语的,是「中华裔」;还说华语,而且向中华文化认同的,是「中华人」。
──为了和「中国人」「马来人」「印度人」对称,又为了我老人家不喜欢单音节发音的缘故,擅自把「华人」改为「中华人」,敬请参考。
──中国人,中华人,这种称呼在英文里就不发生问题,管你是中国人也好,中华人也好,一律Chinese。柏杨先生这次访问了两个国家,华文报纸有志一同,称我是「台湾作家」,避免用「中国作家」,外交形势使然,他们有他们的立场。只有英文《海峡时报》称我是「Chinese作家」,我才兴高采烈的庆幸恢复了本来面目。盖Chinese固可当中华人解,亦可当中国人解也。
柏杨先生到新加坡,稍后再到马来西亚首都吉隆坡,华人朋友(注意,可不是中国人,而是中华人),全部用标准的华语(再请注意,可不是用「国语」,新加坡共和国和马来西亚联邦的国语是马来语),对我热情如火之余,往往曰:「欢迎老头来我国访问。」其中还有一件插曲,吉隆坡一家畜牧杂志老闆叶顺泉先生,在向我「欢迎老头来我国访问」之后,忽然拍大腿曰:「前年我去曼谷,那边华人一句话一句『我国』,他妈的真彆扭,可是今天我却向贵老头脱口而出。因为事实上,这是我的国家呀。」呜呼,这种认同是天经地义的,一个美国籍的盎格鲁撒逊人,向英国人说我们美国如何如何,不是天经地义是啥。
他们的国家是他们效忠的新加坡共和国,和马来西亚联邦,他们的国土是他们世代定居的新加坡岛,和马来半岛。只有精神恍惚的中国人一口咬定他们是「华侨」,再一口咬定新加坡共和国和马来西亚联邦是他们的「侨居地」,而这正是中华人最厌恶和最恐惧的。他们几代下来,刻苦耐劳,兢兢业业,好不容易在那可爱的国度里生根。远在千万里外的中国人,却情不自禁的把他们拔出来放到地面上。套句流行的黑话:不知道「是何用心」也。
有人说,中国用的是属人主义的国籍法呀,好啦,抬出「法」就好办。问题是,遇到了邝友良先生一二大人物,属人主义的国籍法跑他妈的哪里去啦。时代不同,属人主义的国籍法应该修改,至少应该增加它的弹性,不能对大的不敢碰,专找小的捏。除了自己闭起门下笔时舒服舒服外,恐怕还遗害无穷。闹到最后,别人对中华人曰:「原来你们都是华侨呀,啥时候离开俺这个侨居地,回你们的祖国去呀。」这比「英侨」雷根先生,以及「德侨」季辛吉先生面对这种场面时,可糟得多。
屋顶上的提琴手
──新马港之行,我见我闻我思我写,之三。
中国人和中华人的区别,又可举出一个例证,那就是以色列人和犹太人绝不相同。以色列人可以认为天下所有的犹太人都是同胞,但不能认为天下所有的犹太人都是以色列人。西方国家很多犹太人身居高位,甚至掌握兵马外交大权。以色列人如果心痒难支,认定他们都是「以侨」,那才是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而且因搬的石头太大之故,以致自己的脚也被砸得稀烂。七○年代初期,中东战争时,吾友季辛吉先生跑来跑去,排难解纷,跟阿拉伯世界搞得如亲如友,跟以色列却怒目相视,《华盛顿邮报》曰:「以色列不应对季辛吉抱太大希望,季辛吉固然是犹太人,但不幸的他却是美国国务卿,他不能违反美国利益。」斯时也,以色列人把季辛吉恨入骨髓,示威游行,包围他的住处,要他快滚,有些年轻朋友还扬言要干掉他。可是他们从没有急火攻心的骂他:「忘本」「数典忘祖」「连你的老祖宗都卖啦」。如果换到中国,敢跟你打一块钱的赌,早脱口而出。
然而,犹太人自从被逐出巴勒斯坦之后,分散各地,虽然不通音讯,却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他们的心,紧紧的连在一起。无论在啥地方,犹太人总是处处照顾犹太人的,季辛吉先生不过不敢明目张胆偏向以色列而已。以色列人也不是呆瓜,当然心里有数,所以喊滚喊杀,努力跳高,不过表演给阿拉伯人瞧瞧,以加强老季的谈判力量罢啦。
以色列名义上虽然是「复国」,事实上却跟新加坡、马来西亚、美利坚、加拿大一样,硬是一个移民的国度。建国之后,来自世界各角落的移民,虽然全是犹太人,可是,从美国来的犹太人,说英语,本领高强,核子弹都会做;从德国来的犹太人,说德语,自命不凡,既开工厂又开店,看见别人饿死都不眨眼;从阿曼来的犹太人,说阿拉伯语,脑筋简单,生活落后,连站班排队都不会,见了抽水马桶奔走相告。
──六○年代初期,柏杨先生有位朋友前往罗马公干,中途在以色列停留三天,一位移民局官员告曰:「附近有个中国村,全是你们中国人呀,还不去瞧瞧乡亲?」朋友大喜若狂兼半信半疑,跑去一看,原来是从中国来的犹太人,讲的是华语(对不起,事实上讲的只是上海话),正在那里互相「阿拉」「侬」,吃豆浆油条哩。见了吾友,就像见了他们同胞,一拥而上,好不热闹。
这些言语不通,风俗习惯不同,思考方式和知识水准,又相差十万公里的犹太人,当他们「大难来时各自飞」,飞到世界各地,虽经过可怕的漫长岁月,却一直心心相印,互不相忘。当他们五十代六十代的后裔终於再团聚在一起时,竟能迅速的恢复原状,就靠一种神秘力量。
不管你喜欢不喜欢犹太人,对他们磁性的凝聚认同能力,不得不五体投地。正是那种神秘力量,使他们像海豹一样,只要一闻气味,就融洽的挤在一起。美国有部电影《屋顶上的提琴手》,为我们解答了这个谜,该片演的是帝俄时代一个犹太村庄,男主角是一位以卖牛奶为生的贫苦老头,膝下有五位掌上明珠。他阁下强壮风趣,正直豪爽,对每件事都坚持传统,可是,他却没有酱在传统里,经过一番「从另一方面想」的结果,总是让步。直到有一天,他最心爱的小女儿要嫁给一个俄国青年时,他最初也曾习惯性的反覆思考曰:「站在女儿立场,她爱他,他也爱她,小夫妇相爱就够啦,爹娘不是正要儿女幸福乎哉,她没有错呀。」然而,紧接着,他矍然曰:「不能再从另一方面想啦,再想又要让步啦,再让步犹太人的